小说||夺命的约见

夺命的约见

1

七月流火,京都热得要命。于文选择从总部逃离,回到湘西老家戎县。

戎县果真是世外桃源,夜夜凉风习习,连空调都派不上用场。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回家的感觉就是好,于文乐得一觉睡到大天光。

作为戎县首富,从到家的第一天起,县上的官员,道上的朋友,走马灯似的来他家的仙庐别墅“叙旧”,一时踏破门槛。

迎来送往,扎扎实实忙了一礼拜。于文感觉有点儿无奈,又有点儿无辜,甚至还有点儿无助。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接收到一条短信:文哥,欠你的一百万今晚如数奉还,不见不散!

这是于文从小玩到大的铁哥们毕武发来的!为慎重起见,于文给毕武打了电话,得到确认后,双方又约定在于文起家的物业——红色年代酒店八楼1801室见面。

“毕武这小子总算懂事了。”于文暗自思忖。曾经,兄弟俩为了这一百万旧欠,多有龃龉,险些伤了和气。而今看来,黑暗的一页即将翻篇,兄弟重归于好指日可待。想着这些,于文脸上多云转晴,眉毛上扬,嘴唇撅起,用悠扬婉转极富韵律的口哨,吹响了许久不曾温习的那首《卡门序曲》。

2

湘西多山,戎县也是一个出了名的山区县。

乌龙山是戎县境内最大的一座山,位于湘、鄂、渝三省市交界处。解放前,这里匪患猖獗、民不聊生,电视连续剧《乌龙山剿匪记》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

于文与毕武都出生在大山深处的崖壁村,村子建在石头山的顶上,四周都是高差数百米的悬崖峭壁,故名崖壁。村寨全靠一条险象环生的鸡肠小道,勾通与外界的联系。

这是一处土家族、苗族混居的寨子,村民外出劳作,每天都要战战競競攀爬几十里山路,去山外的梯田种植烟叶与苞谷,勉强糊住家里的几张嘴巴。沉沉的大山不仅阻绝交通,更像是长在村民心上的顽石,几乎压制了所有的梦想,让人喘不过气来。

于文的爷爷是个老革命,也是当年威震戎县的剿匪英雄之一。而毕武的爷爷是乌龙山匪帮的三当家、极其凶悍的大土匪头子。最终,毕武的爷爷死在于文爷爷的枪口之下。照理说,于毕两家成了世仇,后代之间根本不可能成为朋友。

在这件事上,于文听从了爷爷的建议,主动向毕武伸出了橄榄枝。因为小时候,于文常听爷爷讲故事,说当年毕武的爷爷被他一梭子冲锋枪子弹撂倒,打成筛子模样,胸口不见一块好肉。每次提及此事,爷爷就显得有些不忍。爷爷说,民间有句老话: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那个年代上山当土匪,主要是老百姓穷得没有活路,不得已而为之。于文自小乖巧,明白爷爷的心思,设着法来对毕武示好,时常接济毕武一家。毕武终究被于文的诚心打动,俩人处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初中毕业后,毕武未考上高中,只能去当兵。碰巧赶上对越自卫反击战,在战场上火线入党提干,转业后分配在戎县公安局做起了刑侦工作。而于文呢,初中毕业时考上了中专层次的省艺校,学民乐,吹笛子和唢呐,后又自学了小号。毕业时分配在县城关镇文化站,吃上了国家粮,也成了城里人。

九十代初,苏联解体,俄国人生活物资短缺。骨子里不安分的于文等到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决定破釜沉舟,辞职去做边贸。某晚,毕武听了于文海阔天空激情澎湃通宵达旦的创业演说,第二天就火速去县局办了留职停薪手续,跟着于文踏上了北向的火车。

五年后,他俩刨去成本,整整赚了600万元。尽管当初创业的原始投入都是于文一人筹措的,但为人仗义的于文仍坚持与毕武平分红利,各得300万元。只是于文继续以300万元起本,十二年间身家超50亿,“红色年代”成了连锁酒店品牌,在东南沿海10个省城开了分号,总部设在京都。其“青春族”旅行社也成了国字号一级旅行社。而毕武却没混出什么名堂,不到两年就败光了全部家当,只好重回公安局上班。

3

吃过晚饭,于文赶紧洗澡、刮胡子,之后站在穿衣镜前换衣服。

他挑了一件皮尔.卡丹短袖衬衣,一条金利来背带肥仔裤。穿着完毕,凑近镜子审视自己的容貌:镜子里的那个男人,又矮又胖,光头锃亮,还挺着个孕妇似的啤酒肚,既不见风度,也不显儒雅,光知道冲着自己傻乎乎的笑!唉,衣着光鲜,却俗不可耐,简直是惨不忍睹!他并不喜欢剃光度,只是从四十多岁起,头顶就象遭受严重旱灾的庄稼地,只稀稀落落几根毛,逼得他不得不下狠手修理自己。

看看离约会时间还早,于文下楼到客厅少坐。老婆莎莎已煮好一壶costa咖啡,并倒出两杯放在茶几上凉着,靠外侧的那一杯肯定是留给自己的。于文端起呷了一口,原味,没加糖。

“你们是多年的好兄弟了,有必有要穿那么正式吗?”莎莎很不以为然地嘟嚷了一句。可她做梦也没想到,等待丈夫的是一场凶多吉少的鸿门宴。

于文淡淡地回应莎莎说:“我和小武好多年没见面了。世事变化无常,每个人都在变,小武更是变得沒个人样了。所以,我认为和小武保持一点距离更好,穿得正式一点,宣示的是一种态度。”

于文知道,随着他的商业版图不断扩大,身边一些亲近的朋友对他的误会反而加深,这其中就包括与他兄弟相称的毕武。

记忆把于文拽回到了四十多年前。

那年他11岁,毕武10岁。毕武的父亲因病去世,撇下孤儿寡母,日子过得很艰难。于文央求身为当地名医的父亲帮帮这一家子。父亲便叫采药老人兰爹教毕武怎样采药,虽然有些风险 ,却可以获得较高的收入。湘西野生中草药资源丰富,七叶花、虎形草、半夏、黄柏、金银花等等多生长在危崖上。兰爹带着毕武,把安全绳牢牢地拴在山顶的石头或大树上,之后像荡秋千一样在崖壁上舞蹈,看到药材后飞过去快速采集,得手后用腿一蹬,人就在空中晃悠。毕武胆子大,很快就学会了。于文胆稍小,不敢尝试,却替毕武悬着一颗心。每次他们出去,于文都跟着,负责在山上瞭望。有一次,毕武在采药时被一种名为“烙铁头”的毒蛇咬了一口。这种蛇毒厉害,如果抢救不及时,被咬的人几分钟就会失去知觉乃至生命。略懂些医术的于文,果断地把衣服撕成布条,扎紧毕武的右腿,同时划开毕武脚拇指上的伤口,用吮吸的方法吸出毒血。尽管方法得当,可回家后毕武的腿肿胀得又大又粗,疼得他呲牙咧嘴。于文的父亲开了几副草药,让毕武天天煮水泡脚,一个多礼拜才痊愈。

“那时候的兄弟情是纯真的,透明的,看不到任何杂质。”离开仙庐别墅时,于文给出了这样的判断。

4

俄罗斯南高加索山区。这里到处是崇山峻岭,沟壑纵横。矮个子的湘西汉子,仿佛是上帝造出来的最擅长爬山的一个稀有物种。再巍峨的山,于文和毕武都无所畏惧,可是这儿滴水成冰的极寒天气,还是让兄弟俩吃尽了苦头。

因为了解到许多俄国男人喜喝烈酒,有的甚至餐餐无酒不欢,酗酒成瘾。商业头脑发达的于文,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商机。那年,他通过关系内部价弄了一车茅台、老窖、剑南春,与毕武一道入境俄罗斯倒卖。

可是,出山时来了麻烦。天降大雪,积雪超过一米,巴士趴窝在马路上。困在车上时,俩人抱团取暖,一件貂皮大衣,一人穿一只袖子,总算对付了一宿。盼到天明,眼见交通恢复无望。兄弟俩决定弃车,徒步十几公里去前方镇上呆几天。

上了路,他们方知,有时候冲动往往会付出更高昂的代价。齐腰深的雪,让他们寸步难行。爬行了数百米,猛听得山顶轰隆一声,毕武本能地察觉到可能遭遇雪崩,激凌下身体出现应急反应,他躺到雪面上连滚带爬逃离险境。而于文猝不及防,被坍塌下来的积雪吞没。

“文哥,文哥!你挺住,小武马上来救你!”毕武哭喊着,发疯一样跳到雪堆上,双手并用,奋力往下刨。幸亏于文处于雪崩的边缘地带,埋压得不深。毕武把于文拉出来时,见他的脸已憋成紫色了,再迟一步恐怕就没命了。

幸好,当地一位俄国大叔驾着一乘马拉雪撬从旁经过,把他俩给撘救了。不然,兄弟二人极有可能魂断异国他乡。

劫后余生,生命之花宛如冰山上的雪莲,绽放无比绚丽的光彩。

5

红色年代1801是一个豪华办公套间,会客、办公、洗浴、娱乐、寝卧等功能一应俱全。

于文打开房门,在会客厅刚入座,酒店厨师老洪就把他早前吩咐所做的几个菜传了进来,全部都是那种带盖的大碗。

八点半,毕武准时赶到。手里提着一个密码箱。

和于文刚好相反,毕武脸黑,精瘦,显干练,满头青丝。他用鹰一样的眼睛扫视一圈,这房间里所有陈设及其摆放的位置立马烙印在他的脑子里。这是天赋和职业造就的一项特殊本领。

毕武打开密码箱给于文看,里面是一扎扎崭新的百元大钞。于文只瞟了一眼,示意毕武把它放在沙发边的地毯上。

小武,咱兄弟俩多年不见,今晩喝个痛快,来个不醉不归怎么样?于文向毕武发出提议。

毕武爽快地回应道:好哇,文哥,我正好憋了一肚子话,不如借着酒劲儿竹筒倒豆子,抖漏个痛快!

于文听小武如此说,当即起身离开沙发区,来到旁边的一张条桌前,把那些扣着的碗盖一一掀开取走,放在几案上,然后从桌子底下抽出两把欧式软靠椅,自己在左边坐下,把空位留给毕武。毕武熟门熟路,也不客气,自去酒柜取出两瓶宝葫芦外型的XO,来到桌前,打开一瓶,斟满两高脚玻璃杯,顺手把其中的一杯推到于文面前,然后貌似亲热地紧挨着于文座下。

酒,仿佛专为男人买醉而酿造。所有的欢乐、忧愁、烦恼、愤懑都融入酒精中,有时只需一场酩酊大醉,过往的一切就将烟消云散。

匪气十足的湘西男人,自小泡在酒缸中,大碗喝酒、大口呷肉,已成习惯。可以说,没有一斤的酒量,枉称湘西汉子!

今晚,于文、毕武,这一对曾经出生入死的兄弟,需要推杯换盏,需要推心置腹,需要一次刻骨铭心直击灵魂的正面交锋!

6

“小武,这几年咱哥俩有些误会。老实说,如果人生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一定不会选择经商,因为这条路实在是太难了。”

“文哥,你这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千千万万的人做梦都想发财,可像文哥这样家大业大的真老板又有几人?有资格进入亿万富豪俱乐部,难道不是一种荣耀吗?”

“小武,我骑马时让你看到了,可我骑驴时你未必能看到。你以为老板那么好当?曾国藩曾说过'生时不忘地狱’这句话,我认为很有道理。小武,你晓得吗?我的公司时刻都面临倒闭的风险,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于头顶,说不定哪天就落下来。关键还在于,我的手上端着上万人的饭碗,他们每个人背后都有一家一当。小武,为了不亏欠这些忠心耿耿跟着我打江山的人,你文哥能不拼命干吗?”

“就说这次回老家来吧,原本打算过一段清闲的日子。可是,红色年代集团正在筹划上市,我的秘书小雨从京都打来的热线电话,每天不下十次,你说,我清闲得了吗?”

“文哥,你废话有点多,这些话你跟我说不着。这些年,你眼里只有你的公司,早把我这兄弟忘在脑后了……”

“小武,你说这话真没良心。我知道,你对当年借钱时我让你写借条这事耿耿于怀。可是,小武你别忘了,十年前我的事业刚起步,背了几个亿的银行贷款。你开口就要借二百万,我哪里有那么多钱借给你?你可记得,还是你莎莎嫂子把她的私房钱转给你的,你出个借条不应该吗?难不成你存在打秋风的心思?”

“文哥,你这话也太伤人了。别人都羡慕我有一个富豪哥哥。你成天小武小武的叫唤得亲热,你可曾真心实意帮过小武……你睁眼看看吧,如今的小武越混越差,都快没脸见人了。”

“小武,你抱怨太多,怨则生恨,恨又生戾气,弄得不好,你这辈子就毁了。你应该自我检讨反省。12年前你分走三百万,这些钱即使放在银行里吃利息,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可你倒好,整日花天酒地,坐吃山空。喜欢搓麻将,牌技又low得很,从没听说你那回赢过钱……”

“你其实还有一条正道。刚入公安那几年,你好学上进,跟着师傅蔡警官学探案。我记得有一年,乡下有个凶犯把妻子和岳母杀死,埋在床铺底下,却报警谎称妻子岳母失踪,案子拖了几年没破。你接手后,通过一根头发和床腿上提取的一块血斑,获取罪证,使罪犯伏法。你因此立功受奖,在全县警界享有'神探’美誉。如果你沿着这路走下去,说不定也可以和你师傅一样成为刑侦专家。可你抱怨警察不赚钱,央求我带你出去闯一闯;赚下第一桶金之后,你又闹着分家,不愿与我同甘共苦,这一切你又能怨得了谁呢?”

“小武,咱俩毕竟兄弟一场,关于你的未来,文哥自有安排……”

“算了吧,文哥,不稀罕你在我面前惺惺作态、讨好卖乖。不错,小时候,你救过我的命;可在俄罗斯,我也救过你一命。咱俩扯平,从此互不相欠。”

“好,小武,话既已说到这个份上,咱兄弟俩从今往后各安天命!”于文接话后,打算去上厕所,不料头一阵发晕站立不稳。看看桌上的两瓶酒还剩一点点没喝完,明显未超量,于文刹时起了疑心。

毕武目不转睛地盯着于文,冷冷的说道:“文哥,你有理由怀疑。我是干什么出身的,哥你最清楚。不错,就在刚才,我已经在你的杯子里下了点药。睡吧,我的文哥,带着你的财富帝国做你的美梦去吧!”

这边毕武的话音未落,那边于文踉跄了一下,扑倒在条桌上意识全无。

这时的毕武眼放凶光,他飞速跑向窗边,把会客室的窗帘拉上,又把挂在墙上的电视机音量调到最大。

走到于文身边,他俯下腰身贴着于文的耳朵,发出一声声令人心悸的咆哮。

“于文,我最后喊你一声文哥,你这要钱不要兄弟的小气鬼,你这猪狗不如的畜生!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恨的人就是你——于文!”

“我哪有你的命那么好,你根正苗红。可我是大土匪头子的孙子,当年参军,政审差点过不了关,亏了乡政府出个红头文……老话说了,龙生龙,凤生凤,生个老鼠打地洞。老子是土匪的后代,身上流的是土匪的血,谁挡老子的道,谁就得去死!老子过惯了有钱人的生活,穷光蛋的日子早受够了!反正老子也活腻了,你爷爷欠我爷爷一条命,而今让你来偿还……”

毕武说着话,手上已拨出77式配枪,打开保险,用枪口抵住于文的太阳穴,然后恶狠狠的叫嚣道:“老子的枪里装了五粒'花生米’,其中一粒就是专门为你于文准备的,哈哈哈哈哈……”

随着“砰”的一声闷响,于文脑洞大开,一股殷红的液体水枪似的喷射出来,对面墙上立时有了两三只振翅欲飞的血蝴蝶……

7

一年后,毕武因犯故意杀人罪,被省高院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侦办此案的不是别人,正是毕武曾经的师傅、省公安厅刑侦专家蔡警官。案发后,蔡警官要求戎县公安干警的配枪全部上交,以供查验。上了一些技侦手段,证实毕武的那把77式曾于某年某月某日晚几时几分有过击发,并在枪膛内留下了永远擦不去的痕迹。

案卷细节还证实,毕武所提的那个密码箱是他从县公安局经侦支队借来的,里面确实装了一百万元人民币现钞,只不过都是高仿真的假币。由此推断,毕武还钱只是一个借口,故意杀人罪名成立。

由于此案及类似案件在社会上造成的恶劣影响,有关部部门颁布一项禁令,除武警、特警外,非紧急情况下民警执行公务时不准携带枪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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