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坛烟薰茶

我的老家在湘中东北部,那是一片丘陵区,山不高峻,连绵起伏似盘伏的龙。不是强龙,矮壮地爬伏在那片土地上。茶树,在我的乡土也大都是灌木,生不成高大乔木,它们亦像这块乡土上的农人朴素简单,不高大却壮实,闪烁常绿的生命力。每至清明时,乡土上的女人就会把茶树新生长出来的鲜嫩枝叶采摘下来,精心制作成烟薰茶,而后好好收藏起来,留待以后的日子享用。茶树树叶子制成品伴随我们一生,那几片沸水冲开,在滚烫清泉里重新活过来的树叶,给我们的生命鼓劲,也给我们的生活提神,更给世间情谊添彩加热。

一杯茶是人生情谊的薰染。

很小的时候,我是慈爱奶奶的尾巴。奶奶是守着灶台的小脚女人,奶奶的生活圈大抵就是灶台,以及与灶台相联的菜园、池塘。我们居住家祠,这是乡间堂皇的建筑,火砖的高墙,阔大的穹门,宽宽的门廊,明亮的天井,风火墙高耸,珍禽异兽坐在屋脊上守护着庄严。居住给你人生庄严印记。我不知道,我们能居住在家祠里是因为什么,在我小小的心里产生的心得是因为乡邻厚厚的爱戴与亲热,或者大家庭亲系绵延庞大。我的奶奶是受着乡邻尊敬爱戴的。家祠是热闹的,除了来往的众多亲戚,平日里上门来坐坐说话的人也是多。客人来了,奶奶是要把一把瓦壶吊到地炉上烧水,而后洗淨手,摆开小小的白磁茶杯,丁着手指从藏有芳香茶叶的茶叶罐里抓几片茶叶撒在白磁杯中,地炉上水壶开沸后,奶奶提着喷射热雾的水壶冲茶,而后颠着双小脚把一杯杯香茶送到客人手中,接茶者一定有句“劳动您了”的话回敬,仰视凝望着奶奶是满脸恭维与敬重。奶奶布茶后坐下来与客人讲话,有时候奶奶就会顺势将我搂在怀里陪客人说话,说话内容也就是家长里短。是不是日子的长长久久之故,来客会陪着奶奶说很长的话,我会从奶奶的怀里跑开,去天井观看一两只小小青蛙的跳动和觅食。大人们坐在南风拂拂的堂屋里长长久久的说话,中途奶奶起身为客人续着茶水。有时候奶奶还把客人留下来吃饭,客人一定会不好意思又不好拒绝的说着“又在您屋里吵烦”的话,扭捏不安坐下来继续陪奶奶说话。在我小小的心里对于他们长长不绝的话题,只能以那杯茶水来破解,是茶水助长了他们的话题,也兴奋着他们说话的兴趣。

奶奶是看重一杯茶的,每日里她最隆重的事是给自己冲一杯茶。奶奶对家里的碗具最看重的是泡茶的小小的白磁茶杯,那是不能乱用的,专用于泡茶,奶奶也一定把它们好好洗净叠在碗柜里备用,它们是奶奶日子里几分隆重几分仪式感的道具,也是生活恬静安适里一个守家女人的小小排场。茶杯如果移作他用会受到奶奶严重的训斥,“那是泡茶的,怎么能沾油乱用!”

一年里奶奶最重要的家事是摘茶叶,做茶叶,这也是奶奶的专利,不容他人插手。奶奶颠着小脚去菜园里摘茶叶,是一定要把我捎上,这也我有趣童年生活中最丰富的部分。去菜地的机会还有跟随奶奶去摘瓜采菜,但都没有跟随奶奶去摘茶叶有趣,因为可以长时间地待在菜园,而后有各种有趣的发现,有着实地实施开玩的兴奋。譬如可以发现树下突然窜出一只小老鼠,而我可以跟踪追击。也可以长时间去沿着我以为可疑的小洞洞,用树棍掘出一些粗壮的蚯蚓。或者沿着蚂蚁搬运的路线找到它们的家,而后看到纷纷乱乱的一群四散开去。或者去追赶捕捉那些花蝴蝶,或者还可以捉到一只鸣叫的蝈蝈,它的声音有些动听,它长长的须须有点像老人,让我不忍有半点对它们的伤害。这是些多么有趣味的事情,虽然缺少小伙伴,但有奶奶的跟随也是可以安静踏实地实施一些我小小的“工程”,觉出很有些成就感。奶奶采摘的茶叶用竹篾的蓝子盛着,我当然是提不动的,奶奶见我提不起来就会爱昵地用手轻轻地拍着我的头顶说,“吃着饭没点用。”自己侧着身子提着颠颠地回家。

随后奶奶是忙着制茶。奶奶先是用井泉水洗干净采回来的茶叶,摊开晾干后,用大的铁锅炒作,然后开始用双手揉捻,直至那些叶汁完全流失,再将这些揉捻得条索成形的茶叶反复抛撒,仿佛前面的揉捻是让茶叶受累受委屈了,现在给它们放松放松,好让它们全心去接受接下来的长时间的烘干烟薰。奶奶一定要在烘烤的火中加入黄藤枫球,那时候整个灶房是浓浓的烟香。一切完成后,成品的茶叶色呈金黄透红,而极干脆的茶叶芳香有些浓郁霸道。奶奶会用一个专用的瓦坛将这些浓郁香味的茶叶封存起来。随后奶奶看着兴味十足的我看着她做完一切,一定会唬着脸对我说,你的爪子不干净,别碰我的茶叶,知道吗!

知道。

两年后,奶奶仙逝。有一天妈妈清理着奶奶积存物品的阁楼,发现了奶奶存储茶叶的瓦坛,看着好好的茶叶,妈妈好半天先是怔在那儿,而后蹲下去,紧紧地搂抱着瓦坛,泪水长流,向天抬着头泪水滂沱地喊着,娘,娘,我的亲娘!

我开始念书,渐渐地懂得一些事情的神圣与庄严,也慢慢地体会生活必须努力,将些日子里的香与甜开始积赚,不再轻易流失,跟着年岁慢慢长大。有一天回家,妈妈有些隆重地为我沏了一杯茶,闻着芳香的茶水,我知道自己开始要担负起生活的一些责任了。

2021年7月11日应《茶声》刊物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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