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襄:我从来不承认自己是收藏家
有人问我的收藏之道,我没有收藏书画,没有收藏瓷器,没有收藏玉器,更没有收藏青铜器,因经济所限,对这些都不敢问津。只是用几元或一二十元的价格掇拾于摊肆,访寻于旧家,人舍我取,微不足道。我过去只买些人舍我取的长物,通过它们来了解传统制作工艺,辨正文物之名称,或是坐对琴案,随手抚弄以赏其妙音,偶出把玩藉得片刻清娱。
我收藏的家具如今都在上海博物馆,却从没有舍不得的心情,因为只要我对它进行过研究,获得知识,归宿得当,能起作用,我就舍得而且会很高兴,当时香港朋友庄先生和我商量,想买我的家具捐赠给上博。我提出的条件是:你买我的家具必须全部给上博,自己一件也不能留。如同意,连收入《珍赏》的家具我也一件不留,全部出让。而且我不讲价钱,你给多少是多少,只要够我买房迁出旧居。其实当时所得只有国际行情的1/10,但我心安理得,认为给家具找到了一个安心的好去处。就这样,搜集了40年的79件家具全部进了上博。还有,79件中有明代的牡丹纹紫檀大椅,是举世知名的最精品,在《珍赏》中只用了一件,出现过两次。按照我和庄先生的协议,我只需交出一把,可以自留三把,但我四把交了,原因是四把明代精品在一起太难得了,我不愿拆散它们。四把椅子在我家中多年从未按应用的格式摆出来过,到上博可以舒舒服服地同时摆出来,家具终于得到自在的安身之所,那多好啊。
《珍赏》中还有一件黄花梨小交杌,出书前我已经送给了杨乃济先生,故书中写明藏者姓名是他不是我,过了几年,杨先生把交杌还给了我,我后来又无偿捐给了上博,这样就凑了一个整数,共计80件了。我对任何身外之物都抱“由我得之,由我遣之”的态度,只要从它获得过知识和欣赏的乐趣,就很满足了。物归其所,问心无愧便是圆满的结局。想永久保存连皇帝都办不到,妄想者岂非是大傻瓜。
《明式家具珍赏》成为中国改革开放以来在海内外具影响力的文物图集,先后有中、英,法、德等九个版本问世,被海内外学者推崇这是一件有意思的事。
20世纪40年代初,在四川宜宾李庄,也就是在中国营造学社工作的时候,我经常阅读有关建筑的古籍,对营造法式和清代则例的装修及家具产生了兴趣。后来又读到德国人艾克著的《中国花梨家具图考》。我认为中国家具中国人自己不能不研究,并暗暗立下了赶超的志愿。之后40余年搜集与研究同步并进,除“文革”期间外,即使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也没有终止过,直到1985年出版第一部著作——《明式家具珍赏》。不过我现在已经很少写家具的文章了,承认自己落后了,不懂了,如想写必须重新调查、学习。一是近年来有很多从东南亚进口的木材,有的品种根本没有见过,既不了解木材的形态色泽等,做成家具就更说不清了。二是由于古旧家具的升值,仿制修配,不惜工本发明了不少新方法,甚至连新科技都用上了。制作者们讳莫如深,严格保密,不下功夫搞好关系无从得知。三是当年编写家具书除自有者外他人所藏的也都经过仔细过目,近年中外各地,藏者大增,自然有不少品种、造型为我过去所未见。如想增补,首先须审查实物看有无修配改造。家具散在各地很难如愿。如想使用照片又涉及版权问题,困难更多。如何才能使自己跟上时代的发展,我知道当怎样去做,只是90衰翁,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我觉得收藏家具是很有意思的事,而收藏的过程更让我回味无穷。……说到底,自己不是收藏家,因为收藏不单靠眼力,靠自己爱好,钱财对收藏也十分重要,我的家庭背景和个人经历,说明我根本不具备收藏家的条件。长物可能很珍贵,也可能只是一把破答帚,我的长物多接近后者。这些长物有的或许有研究价值,有的或许有欣赏价值,但未必有经济价值,所以我从来不承认自己是收藏家。
我琢磨一件东西往往要花很长的时间,一般有四个步骤:一、凭直觉;二、见实物,把真实的东西拿在手里面把玩、体会,来获得感性体验;三、搞清楚实物是怎么制造出来的,看清楚其肌理和内部构造;四、研读相关文献。
我一直想恢复传统漆器工艺,但与古代家具相比,古代漆工艺品种的恢复比较难。第一,漆器不像家具那样具有实用价值;第二,漆器的制作工艺复杂,制作时间长(正规漆器制作很需要时间,它的胎子一天上一道漆,要一两天才干。制作一个漆器需要上一百多道漆,这道工序本身就要用一年的时间,成本太高,做好了很有价值,做不好一文不值),这导致漆器制作成本太高,所以漆器在唐宋时期已经被瓷器代替。日本的古漆器工艺恢复也存在同样的问题。如提高社会的艺术欣赏水平,漆器有希望被人重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