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丽水独山村
九座巍峨的山峰如同巨龙,将独山村团团围住,形成了风水学上的“九龙抢珠”局势。事实上,独山村在群峰的簇拥下,成长条形夹在峡谷之间,显得逼仄局促。再放大到地处浙西南的遂昌县,苍苍莽莽的九龙山脉横贯县域西南,独山村深陷其间,犹如围棋上的死棋。幸运的是,独山村脚下的乌溪江,在万山丛中左冲右突,撕开一道缺口,独山人沿着乌溪江、钱塘江,一路突围而出,将独山村与浙南、闽北连接在一起。一合一开,造就了独山人独特的性格,也造就了传奇的独山村。
山水与寨墙小山村里的大城防
南宋孝宗年间,来自邻县松阳的叶峦,相中了独山这块险要之地,将家迁居至此,想为子孙描绘一张美好的安居蓝图。此后的两百多年,叶氏一族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农耕生活,一切显得平淡无奇。
到了明中叶,叶氏开始发迹,在科举道路上频频发力。科举带来的荣光让叶氏一跃进入遂昌望族之列。与此同时,随着乌溪江贸易逐渐兴起,独山村成为沿岸有名的商埠,人们将大宅密布、商铺林立的独山村称之为“独山府”。
为了保护族人的生命财产安全,明嘉靖二十年(1541年),叶氏全族在村落南北同时兴建寨墙。数年之后,一条长数百米、高三四米的蛮石长墙沿着崎岖的山势,将村落合抱在了一起。在南寨墙的出口处,独山人筑起一座形状与城楼相似的两层谯楼,一楼辟有一道2米多宽的拱券门,楼上设有哨所。黑洞洞的瞭望口就像独山村睁着一只警惕的眼睛,时刻瞭望着山下的一举一动。
环顾浙西南处州府(今丽水市),一座府城和十座县城(含宣平县),也仅有府城和青田、庆元两县拥有城墙,其他八县有门无墙。宣平县城只在四周种了一圈柳树当做围墙。在交通要冲,官府也很少建关设卡,只是多搭建一处民房式的建筑——铺,驻守几个兵丁就算扼守要冲了。在鲜有城墙和堡垒的浙西南,独山人依托天然的护城河、陡峭的独山、通往村落的峡谷小道,加上人工构筑的寨墙和谯楼,打造了一条负山控江、纵横交错的防御体系。冷兵器时代,坚固的独山村足以让小股土匪和流寇望而却步。
村中核心建筑是叶氏宗祠,在处理重大的宗族事务和应对外部侵扰时,这里便是独山村的指挥中枢。叶氏宗祠有三进三开间,三进是寝堂,二进是报本堂,一进明间建有一座古戏台,两边搭有戏楼。戏台边墙上,留着某个戏班某次演出时写下的题记。斑驳的字迹背后,上演着独山村亦真亦假的历史大戏。
某年端午,叶氏宗祠里锣鼓喧天,戏子们舞枪弄棒,正在戏台上穿梭往来。一个名叫周登清的卖碗小贩见状便停下了脚步,一屁股坐在宗祠门口的石狮子上,一边卖碗一边听戏。石狮是叶氏宗祠驱邪避祸祈福的吉祥物,居然被一个满身污垢的卖碗客玷污,这还了得!小贩被打得皮开肉绽,还被罚用竹篮打水洗狮子。好汉不吃眼前亏,小贩在好心人的指点下,用油纸垫在竹篮里挑水,默默地将石狮擦洗干净。吞下了屈辱的小贩四处拜师学武,多年后拉起一支队伍,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率众从寨墙下的涵洞钻进村里。仇恨的怒火在黑漆漆的夜里燃烧,寒气逼人的刀剑照亮了一张张惨白的脸,一片喊杀声和救命声中,独山几乎被屠戮一空。
这个故事在独山村流传很广,说得有名有姓、有眉有眼,我甚至亲眼见到了那个涵洞!没有史料证明这是一次真实的屠杀,但史实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随着水上贸易的兴起,乌溪江成了黄金水道,也成了一条充满凶险之路,流窜于浙闽间的山匪、乱兵时常侵扰劫掠独山村。族谱记载,叶氏迁居独山以来,历经了叶宗留矿工暴动、清初三藩之乱、清初白莲教起事、太平军入侵等一长串的大规模兵燹。墙再高,池再深,人再勇,独山村也挡不住乱兵的刀剑,一次次被突破,一次次被洗劫,独山人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
荼毒的阴霾时不时降临到独山人头上,忧患情绪无休止放大,一代代獨山人出于自保,沿着陡峭的山势不断修葺寨墙,墙头越垒越高,墙体越砌越厚。这条浸漫了独山人血泪史的防御体系穿越时空,最终将独山村围得密不透风。
“洊膺天宠”牌坊下的书香门第
据《叶氏族谱》记载,独山叶氏的先祖是宋代著名文学家、官居尚书左丞的叶梦得。立足独山百余年,叶氏在第九世开始开枝散叶。再经过百余年的休养生息与力量积蓄,到明中叶,“以诗书为资,以学业为殖,以笔砚为耕者,比屋皆是。”叶氏终于在科举场上一路高奏凯歌。
明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第十六世叶以蕃高中第二甲一十九名进士,官至工部员外郎,父母妻子都受到朝廷恩封。可惜的是,刚刚步入仕途不久的叶进士操劳成疾,四年后病逝于任上。但是,叶以藩为独山人开启了一个新纪元,为叶氏指引了一条读书的光明路径,叶氏后人以他为傲,琅琅书声在独山上空响起,一个家族的命脉发生了悄然变化。
明隆庆三年(1569),遂昌知县池浴德为了表彰叶以蕃的功绩,为遂昌莘莘学子树立一个光荣的榜样,上奏朝廷为叶以蕃的父亲叶宏渊赐建牌坊,褒扬叶宏渊教子有方,让朝廷表彰叶以蕃功名。一座三间四柱五楼的花岗石质地牌坊在村口气派地立了起来,宽7.3米,高8.4米,歇山顶,翼角起翘,通体通红,如霞光一样映照着独山村。
牌坊额枋上刻有“洊膺天宠”四个大字,笔力爽劲洒脱,虽然以刀代笔刻于石上,墨汁融于纸上的灵动之气有所消退,但葱茏的文气依旧扑面而来。“洊”是再次之意,“膺”是荣获之意,“天”代表着朝廷,意即“屡次承受天子的恩宠” 。
叶以蕃之后,叶氏后代叶梧、叶澳也是科举中的佼佼者。除此之外,叶氏后人学业有成者数不胜数。明万历二十三年(1595),时任遂昌知县的汤显祖为独山叶氏宗谱作序,对叶澳大为褒奖:“其为人笃学好古,诸子百家,无不通晓,其文辞之美,固已久脍人口矣。”
站在“洊膺天宠”牌坊下,举目望去,一幅石雕分外引人注目:一人举起锄头,正在槐树下奋力掘坑,另一人坐在一旁观看。看那情形,他们准备将金银财宝埋于树下。这幅石雕是公开的藏宝图,叶氏一直坚信祖先将宝藏埋于独山某一棵槐树底下,只是至今没有人找到这棵槐树,自然无法找到祖先精心埋下的窖藏。倒是在街道的北端,横亘着一座财神庙,大殿正中供奉着一手持银鞭、一手托元宝的财神爷赵公明。“明财暗宝”,在独山村街道上遥相呼应,显得十分对称,也十分异样。
中国村落建筑中,受耕读传家观念的影响,进士牌坊、文昌阁等文教建筑地位显赫,往往矗立在村中央或者主入口,是村落的标志性建筑物,寓意着村落文运昌盛。传统农耕社会倡导重义薄财,读书人地位最高,从商人地位最低,因此财神庙的地位无法与文教建筑相提并论。像独山村这样,前有进士牌坊封住村落入口,后有财神庙堵住村落出口,这就非常稀奇了。到底是什么原因造就了这样的格局呢?
士商并举读书并非是唯一
独山脚下的乌溪江下游是浙江第一大河钱塘江,乌溪江沿岸的山民撑着竹排将山货、药材、木材等货物沿江运到山外,又将食盐、南货、铁器、布匹等货运回山里,乌溪江成为连接衢州、金华、龙泉乃至闽北的脐带。乌溪江的航运优势成就了独山村,一条明代老街还原了当年的一地繁华。
在理学尚未完全浸透的浙西南,人们认同士、农、工、商的排序,为了宗族和家族的兴旺发达,很多宗族子弟刻苦攻读,积极应对科举,以图光耀门庭。然而从科场败退下来的众多独山人不得不面对生存的现实。叶氏“勤于耕作笃于读”,但在地无三尺平的独山村,耕地少之又少,随着人烟日渐稠密,吃饭成了一大问题。科举的成功概率极低,耕地的粮食无法填饱肚子,那么,经商致富也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叶氏谱载家训:“人家子弟,宜各司一业,士农工商,随其才能,使专治之。”老祖宗语重心长的教导响彻在耳畔,叶氏一族放下了包袱,自由选择职业,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家藏万卷的同时也可以家财万贯,这在独山叶氏看来并没有什么不妥。于是,前有进士牌坊,后有财神庙,“士商并举”,这个看似不合理的布局就堂而皇之地出现了。
有了钱的叶氏,积极从事慈善事业,怜贫恤苦,赈济灾民,兴办学堂,修桥铺路:“十三世叶昭(1434-1511),家素殷实,不吝貲财。时值荒年,周济宗族,又纳粟千余石,以救贫民。”“十六世叶以萃(1535-1622),好善乐义……置渡船龙口、独山、焦滩三处,各捐租以给舟人;邑北东梅桥、二十都独口桥坍毁,咸以石易之,往来始免病涉。”这样的记载在族谱中比比皆是。
精神文明与物质文明在此发生碰撞,再发生融合。这就是独山叶氏崇尚现实主义的价值观。奇怪的是,牌坊与财神庙并非处在一条直线上,从南进入村落,穿过进士牌坊,要拐一道弯才能走进老街。同样,从北进入村落,人们在经过财神庙的时候也要拐个弯,一条原本笔直的街道就此被硬生生地折断,成了掐头去尾的样子。
令人费解的是,财神庙的圆形大门横在老街正中,门与道路之间无遮无挡,一条笔直的老街如同长枪一样直刺而来,这就是风水学上所谓的“路冲”。按照迷信的说法,大门正对道路,无法聚气,财运就会冲散,造成家庭人丁日少财运败。甚至还有“房前屋后大路冲,家中必定损老翁”的俗语。
笃信风水的古人十分忌讳这种格局。面对这一凶险的局部,古人要么改变大门朝向,要么在门与道路之间筑照墙,以降低和减少路冲带来的危害。独山财神庙反其道而行之,故意改变朝向,制造“路冲”,难道说独山人不信风水,亦或是有其他目的?
独山村村民希望财神庙的正气让村外的煞气进不来,村里的财气不外泄。庙中院子里植有一棵树龄达400余年的罗汉松,11米高的古树撑开的枝叶如同一把巨伞,堵在了老街的缺口上,从而增加拦截的高度。财神庙堵在老街的出口处,像瓶塞一样挡住了施虐横行的西北风,独山村得以免遭寒风正面侵袭。可以说,这一掐头去尾的风水暗局,成为独山人的得意之作。
独山村的风水之妙,还妙在它的大局。通常,古代村落的风水布局简单来说就是“前有照后有靠”,独山村坐東朝西,背靠笔锋山,抬头望去,绵延山峰当中,最高峰如同一支矗立的毛笔,山尖林木葱郁,如同饱蘸了墨汁的笔尖,浪漫的独山文人将此山命名为笔锋。村子以独山为照壁,前是潆洄曲折的乌溪江,依此形成了“玉带缠身”的大好风水,寓意着子孙后代出官出贵。老一辈的独山人传言,有了这样的地形,所以独山叶氏世世代代出读书人。
独山村的风水无非是围绕着“士农工商”的追求而布局,“崇学”和“事功”心态推动了叶氏一族的发展,也成就了独山村。或许,这只是我对独山人的揣摩,他们真实的心态隐藏在历史的烟云之中,已经变得模糊而虚幻。
面对一次次的风险与绝境,独山人积极变通,在“士农工商”中游刃有余,其根本意义在于生存。或许,也只有独山这一独特的地方,才有这样的激情与梦想。独山人一边修筑长墙将自己紧紧包裹起来,一边以实用至上的处世哲学求发展,在一次一次的包围与突围中,独山人绝处逢生,一蓬枯草在春风的吹拂中,又迎来了一个不败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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