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行天下】(王凤国)山上的石头

山 上 的 石 头

作者: 王凤国

  走近了祖国许多山川,我总是对那些山上的石头情有独钟。

瞧,那座山上,石头垒着石头;那座山上,高度望着高度。走进贺兰山深处的一条山谷,我就内心不安。这条山谷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像那归德沟、韭菜沟,总还有个名,只是我不知什么来由,反正归德沟里我没有看出美德,韭菜沟里我没有见到韭菜。大约先民们都是有美好心愿的,名字里总会寄寓点什么。《周易》里说:至哉坤元,万物资生。又说: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山的德行是承载万物,这就是美德。

大概这条山谷是无名的吧,所以少有人来。山谷里和山坡上,满是青灰色的石头,大大小小的,有的像立着,有的像坐着,有的像爬着,有的像卧着,有的像满怀心事,没有希望地看着什么,这简直就像是一幅世情图。风雨真是两位疯疯癫癫的雕塑家,带着刀子、锤子、凿子,甚至鞭子,把这些石头雕刻得千奇百怪,形态各异,一堆石头,就是众生的形象,一堆石头,就是尘世的写照。当然,还有许多石头,究竟像什么,我说不上来。我在山里转了一天,有几块石头,颇有人的形象,我想搬回家,但石头太沉重,我搬不了。后来我才明白,放下一切,斩断一切,我才能出来,回去。尘世里,应该这样,世人总是做不到。

是的,看过去,我突然发现,有一块石头,像一个人蜷缩着,低头哭泣的样子,让我手足失措,就像看到了我爱着的女人,心突然被狠狠揪了一下,疼痛。这些石头,谁能奈何得了它们,该消磨的,正在消磨;该深藏的,还在深藏;该接受或对抗时光的还岿然不动。

是的,我绝不相信无缘无故的存在,我也绝不相信无缘无故的碎裂,滚下山来的石头,肯定与风雨有关,肯定与背后的推手有关。山谷下,我看到许多的石头,身上都有流水的痕迹或敲击的痕迹或磨损的痕迹。

一块石头,足以耗尽所有的时光;一段路程,足以改变我的来意。

我是一名爬山者,不,我其实就是个散心者,比起那些石头来,我很渺小,比起那些山风来,我很懦弱,几条弯弯曲曲的沟,我走了一整天;几座二三千米的山,我爬了一整天。孔子说: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老杜说: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林则徐说:“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他们都是智者,有睥睨天下,笑傲江湖的胸襟与情怀,我只是一名散心者,我没有豪情壮志,我有着许多烦心的事,我怀着满目的忧伤。

远处的风从没有消停,一面断壁之处,裸露的山石,像数不清的囚徒,被困在牢笼里。一片高冈上,风也正在抽打着一群大小不等的石头。龟裂的事情,就像小时候我的手背,血口子总是少不了。抚摸过几块粗糙的石头后,我有些心疼它们,我感觉就像小时候,母亲看着我的手疼的那个样子,我尚有一颗柔软的心,我还没有丢弃善良。

打量之后,我还是打量,满山的石头,被时光虐待了多久,如此安静,止于坚强。

在山顶上,我只是站成了一块小小的石头,绝谈不上山峰,我没有那大山的沧桑,也没有那大山的冷峻,一些山风,还是吹得我高处不胜寒,我裹了裹衣襟,理了理头发,像是个山里的逃难者或流浪者,满身的灰尘,一脸的疲惫。

我望着远处,山连着山,山总是深奥的,让人看不透;我看看自己,像上帝遗弃的一颗棋子,默默地,我问自己:在天地之间,我真正的位置在哪里?在这个山头上,我能等待千年吗?在这个山巅之上,我有石头的品格吗?

这些山上的石头宁静、沉稳、坚毅、恒久……我知道它们诞生于千万年前,第四纪冰川曾经对它们有过冲刷激荡,它们经受了太多太多风霜雨雪,和它们相比,我没有太多的苦难,但是我还是有忧伤,而它们没有,至少我不知。假如它们也有灵性的话,我惊扰了它们,我敲击过它们中几位的面庞,甚至于将一位推下了山,我并不安分守纪,这是我对它们的不敬。

这些堆砌的石头有多少,我无法猜想,我只见满山坡的石头,各式各样的,究竟是什么力量雕琢毁坏,我不知道。一个午后,我就坐在一块石头上,微凉、坚实、光滑,刚刚下过一场小雨,空气比较湿润,山体被淡淡的雾包围着,只是石头上许多凹进去的微小的坑,可以想象接受了无数风雨的袭击。石头是大山的骨胳和肌肉,强健也好,不屈也好,一场风向它们袭来,一场雨向它们扑来,多么分明的棱角,也只能无奈地销平蚀去,即使没有风,没有雨,该光滑的还得光滑。千万年的存在,千万年的考验,拍打、洗刷、暴晒,还有负重,尘世里的一切,它都得承受,虽然它以冷漠示人,孤傲示人,可是它绝不是没有生命的温度,也绝不是没有燃烧的历程。开天劈地的事业,它们曾经赢得了壮烈。盖房造桥,它们曾经献出了力量。

往事如烟。逝去的英雄有谁怀念?一堆石粉,就是命运的诅咒,我今天坐上去,光滑的感觉很舒坦。只是明天呢?生命随处可见消逝,即使是这样坚硬的东西,也将改变,包括天上的星星,包括尘世里的一切。

爬上面前一座高峻的山,同行的伙伴们和我一样,一双眼睛眺望着许多山头,可是我和他们还有一点并不一样,我不知为什么,我总是有些多情,远远的一个山头上,我分明看到一块石头正在眺望,而我只打量着那一块山石。那一块立于山巅之上的山石,也许等待了千万年,一场风,一场雨,终于把它雕刻成了一位女子。现在她就站在山头上,以历经沧桑的身姿,以一往情深的眺望,给我无限的遐想。我一再地惊叹时间的伟大,也一再惊叹她的执著,千万年的等待是多么艰难的事,千万年的眺望是多么痴情的人。理了理纷乱的思绪,想了想今生的来意,我一再地盘问自己——我是一块饱经风霜的石头吗?我能等到海枯石烂吗?在张家界,在武夷山,在黄山,在景泰石林,我都看到过这样的一块石头,我一再地问自己,石头有灵吗?石头有情吗?

那块石头坐在高高的山顶上,任凭风吹雨打,岿然不动,它有尘世的烦恼吗?它也像我,要在这里寻找宁静吗?它铁锈般的肤色,是受了太阳的虐待吗?它瘦削憔悴的样子,是有严重的病症吗?它坐在这里究竟有多少年了?看着它,我心里疼痛难耐。

头顶上的太阳,依旧怀着毒辣,怀抱里的风,依旧怀着歹意。可是,它仍然默默地承受着一切,一切,还是一切。我看不出,它有滚下的迹象,逃走的心思。它的安静啊,让我惊讶、敬佩。我不如它坚强、冷静、沉默,山上的我,就像山头的风焦躁不安,一阵雨来,我离开得格外匆忙。

在世俗里,总有什么突然向我袭来,一个恶毒的词,我常常都经受不住,对于我爱的人,我一再地远离她,又一再地走近她。刹那间,我眺望着那块山石,就像突然拦住了离我远去的女人,羁旅天涯里,不期而遇的目光,让我心底里特别地动情。

贺兰山,一条空旷的山谷,我不知道是不是有诗人的忧伤,山上没有花,没有树,没有鸟,没有尘世里扰乱人心的喧闹,越不过山头的风死在了谷底,逃不出光阴的石头碎在了眼底。山路曲折,我不知前方有什么,心思混乱,我不知目的是什么,向前走了几十里,我看到了无数的石头,石头以外还是石头。可是,我似乎听到了石头撕心裂肺的呼喊,我似乎看到了风失魂落魄的样子。在一处山脚下,我还看到了一棵枯死的柳树,几乎没了枝桠,像是被什么斩去了双臂,还有些破烂,有些孤独,多么地像我,像我的灵魂。我站在它的身旁,像拍打我的兄弟一样,它的不幸比山上的石头还惨烈,我动了动手,它就掉落了几块树皮,可是,我是爱它的,不想惊扰它,更不想让它掉下几块枯树皮。我总觉得它像是英雄,掉落皮肉的事,那是刽子手才能干出来的事。我不想我是。

幽深的山谷还在向前延伸,所有的脚步还在向前挪动,我很疲惫,但我无法逃离命运的安排,我很不安,但我无法和石头进行争辩。我坐在了一块石头上,石头静默;我躲进了一处阴凉地,影子无语;我起身离去,所有的石头都原地不动。山谷,只是在山的深处隐藏。那么,这样的穿行,我的内心平静了多久?我忧伤是否得到了治愈?一块石头是不是给了我最后的启迪?

坐在山顶,有一块沉默的山石,我认真地抚摸了好多遍。不错,有一块石头像一位静卧的女子,我伸过去的手,不知是否得体,是否准确,是否简洁。男人往往太粗心,我就是。对我的母亲,我的妻子,我的孩子,我做过些什么,我不全记得。

这时,一场雨刚刚下过,云雾里透出的光线格外热烈,石头变得很干净,很光滑,也很温暖。我想坐上去,就像坐在一位姑娘的腿上,但我不全是因为累了。这是不是一种幸福,事后,想起来,我觉得这不成论题。

翻过一座山后,我见到一只老绵羊,袒露着一对硕大的乳房,在晒太阳,乱蓬蓬脏兮兮的身子我并不讨厌,倒觉得亲切自然。小时候,父亲也曾用一件破羊皮袄裹着我背在身上,那样的情景至今难忘。不远处,几个开山凿石的汉子,躺在一堆石头旁,鼾声如雷,他们的身旁还是一堆石头,皮肤青黑,表情凝重,依旧安静,沉默不语。拐过山脚,一只黄鹂在歌唱,声音十分动听。一只白色的狐狸刚从一条石缝中,钻过。几只虫子的攀谈,我听不懂含义。世界原本如此繁华,天地果真如此喧嚣,可是一堆石头,不为所动,不为情困。我惊讶这样的壮举。

爬上了一座山,我累了,坐在了一块石头上。这块石头真像我这个孤独的老人,在这里没有目的地眺望。靠着它我也歇一歇。其实我也不是疲惫不堪,我就是想在这里坐一坐,任凭山头上猛烈的风吹着我,任凭我的一头白发飘起来。

来的时候,有同伴说,进了这山沟,恐怕什么也看不到,山就是一堆又一堆的石头。我说,我不喜欢热闹,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我们走一走没人走过的地方吧。于是,我们进入了这条不知名的山谷。可是,一路走来,谁说这山顶上空无一物。浩荡的风,顽强的山石,酸枣树,野山羊,还有偶尔光顾的几只小蜥蜴,一切都是存在。时光从来不像人慷懒散漫。我知道,产生或摧毁的事件,时刻都在发生。就像半山腰上筋疲力尽的我,站在这里也算是风景。一只山鹰吃惊地打量了我几眼,不解地离去。我知道,和这山上的石头一样,眺望过后,我的内心更加寂寥。一只从风头掠过的小山雀,我同样看得失魂落魄。

山上的一切,都被山风涤荡着,包括这些顽强的石头,包括我方才的思绪。我的内心总是动荡不安,我看不到一块石头毁灭的整个过程。在一条山谷里,我还发现了一段腐烂的木头。时间的确无情。一棵衰老的柳树,站立在山口,分明很久很久了。枯死的枝干,像是千年的骨头,动一动它就好像要散落;一座烽火台,无法攥住曾经的火焰,历史的光影,一再地暗淡,模糊,模糊,暗淡,让我看不见刀枪剑戟,让我听不到鬼哭狼嚎。

我必须说,对于这些石头,我做不到漠视它们的生存。它们的冷静,让我惊讶;它们的坚强,让我敬重。我眼中的风景,都和这些石头有关。

同行的伙伴催我快回,我还是有些不舍,就像和我爱着的女人分别,我一再地回头,向山上望去。山上,斜视过去,有一段边墙,被风削得像把大刀,横在那儿,闪着寒光,有些瘆人。黄昏终于到来了,山也终究要沉沉地睡下了。山上的石头也是,我也即将在车上睡去。

下了山,我看到山口小径上那些碎裂的青石子,我就不由地伤感:时光不会让它恢复原来的形象。破碎了,就算是上帝的手,我也绝难相信可以修补完整,就如我的爱情,重来一遍是多么虚假。走出山口,我还想起那块像女子的石头,我没有安慰它,我没能陪它坐到天昏地暗,没能问它今生的爱恨情仇,路上,我责怪了自己好多次。 可是风,晚上的风,依旧咆哮着;风中,它还安好吗?

时间创造了一切,又抹去了一切,在这个世上,我来过了,仅仅是来过了,和山上的云雾一样,和山头的光芒一样。我呼出的气息随山风一起飘散,我血肉的躯体会和落木一样迅速地腐烂,爬上来,走下去,在这里,我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也不会让谁记住来去。

从山谷归来,我才明白,我又回到了出发点,哦,生命,是不是这样?哦,生活,原来是这样。是的,我的眼里还不能空无一物,我卑微、渺小、平凡,但是我的眼里还有泪水,泪水里还含着忧伤。时光能摧毁一切,但是,一滴泪它无法拿走,起码在现在。我清楚,我必须敬畏什么。

(原创作品,作者授权发表)

作者简介王凤国,男,回族,宁夏灵武一中教师,先后在区内外十多家报刊及文学网站上发表过诗歌、散文、小说等四十余万字,作品入选多部文集。出有诗集《在阳光里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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