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道上寒士 游子心声谁诉
01
梦回唐朝，时光的书页翻回到一千二百多年前。
唐天宝十年（751年），孟郊生于湖州武康。父亲孟庭玢任昆山县尉，虽然是当地的一名小官，但家境并不富裕，一家人过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
天宝十四年，孟郊五岁时，范阳节度使安禄山起兵叛唐，拉开了“安史之乱”的帷幕。
烽烟战火中，哪有什么岁月静好。虽然杀戮没有蔓延到孟郊的家乡，但战乱的冲击多少还是波及。孟郊孤僻的性格，很少与人往来的习惯，或许也是拜时代和环境所赐。
贯穿于孟郊少年时期的“安史之乱”，终于在他十二岁那年宣告终结。战乱虽未动摇国本，但带给大唐帝国的创伤已显而易见。
少年时代，青年时期，除了读读书、写写诗，孟郊并没有引起外界的过多关注。
唐德宗建中元年（780年）至贞元六年（790年），孟郊三十岁至四十岁这段期间，行踪不定，除去写诗以外，其他事业乏善可陈。
人如浮萍，随波逐流。783年10月，孟郊被困河南，李希烈的叛军控制着两河地区，曾在孟郊的家乡做刺史的颜真卿代表朝廷劝降去了，第二年，年逾古稀的颜真卿被害于蔡州。孟郊亲眼目睹了这个光辉时代的那一层阴暗、血腥的色调，心灵的震颤从此开始。
四十岁之前，孟郊的人生仿佛按下了快进键。
02
纵使才华横溢、豪气干云，可是谁又能执拗过命运的安排？
少年丧父，这是对孟郊的一次沉重打击。
家道贫寒，幸好还有相依为命的母亲裴氏。
孟母时刻鞭挞儿子读书求学，出人头地，一直为孟郊准备着人生之旅的行装。
平民百姓，孤儿寡母，如何进击人生？封建社会里，考取功名，登龙入仕，似乎是唯一的通道。
朝中无人，做官无门，唯有手里的笔、心里的诗、脑袋里的学问，可以作为敲门砖。
然而，面对唐朝难度极高的高考体系，他的内心是崩溃的。
41岁，人生已入不惑之年，苦读多年的孟郊终于中了吴兴乡贡，“大器晚成”仿佛是为他量身定制的。
此后，他信心满满地进京赶考，原以为能够一蹴而就，没想到接连二次都落榜了。
看起来还是歌舞升平的大唐帝国，需要的是歌功颂德大唱赞歌，孟郊的试卷针砭时弊寒气攻心，显然不合高层之意，主考大笔一挥，勾去了他的满腔热情。
那时进京赶考，可不是现在的高考，有巨大的成本支出，让一般的家庭望而兴叹，何况接连落榜，其悲苦，其潦倒，只有冷暖自知。
如果没有母亲殷切的目光激励他苦读诗书，如果没有母亲温暖的手一次次把他推向赶考之路，他还能否坚持到最后？
03
那是一个英雄落马的时代。
千军万马挤独木桥，必然是少数人艰难登顶，大部分人铩羽而归。那一阵子，和孟郊一样，韩愈、柳宗元、李观等超级大咖也是纷纷落第。
登榜要庆祝，落第也是可以作诗的。不仅要作诗，还涌出了许多天崩地坼、裂肺摧肝的不朽之作。
唐代第一个作落第诗的，是写出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陈子昂。
最后一个是黄巢，他不仅写下了壮志满怀的《不第后赋菊》：“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还留下了载入史册的“黄巢起义”。
与其他士子一样，孟郊屡试不中，也将郁闷的心情写入诗中。《落第》一诗写道：“晓月难为光，愁人难为肠。谁言春物荣，独见叶上霜。雕鹗失势病，鹪鹩假翼翔。弃置复弃置，情如刀剑伤。”
第二次名落孙山，他又写了《再下第》：“一夕九起嗟，梦短不到家。两度长安陌，空将泪见花。”
弃置复弃置，情如刀剑伤。两度长安陌，空将泪见花。
人道是“十年寒窗苦”，孟郊之苦，谁人能知。
04
时间到了唐德宗贞元十二年（796年），孟郊46岁。
奉母命，孟郊第三次走入考场。一而再，再而三，这一次，孟郊收了锋芒，藏了寒气，写起了考官喜欢的诗词文章。
试题《日五色赋》、《春台晴望》，孟郊诗中出现了“少年三十士，嘉会良在兹”佳句，他的试卷被相中了。
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人生的高峰顿现。
尽管春寒料峭，诗人一点也感受不到那份寒意，提笔写下豪情满怀的《登科后》：
昔日龌龊不足夸，
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
一日看尽长安花。
这个一生苦吟的诗人，露出难得一见的笑脸。“春风得意”、“走马观花”两个成语，也就出自于此。
随后，孟郊忙于会友，还参加了朝廷为新科进士举行的曲江大会。他陶醉在登科带来的幸福的梦幻之中，又写下了充满欢情的《同年春宴》诗：“高歌摇春风，醉舞摧花枝。”
这个春天，是孟郊后半生最灿烂的时光了。
成功虽然来得太晚，但毕竟没有缺席。
05
唐代的选人用人制度讲究“制衡”，礼部选人，吏部用人，选用之间，互不干涉。
登第只是跨过了这个门槛，有了做官的资格。然而何时、何地、为何官，都由吏部决定。
孟郊登进士第，下一步便是吏部的事，跟礼部便无干系，他还是傻傻地作诗讨好试官，明显找错了方向。
他不去研究用人制度，只等吏部放官，想凭我孟郊的才识、水平，决不屈膝登门求职。
别人忙于登门拜访、请客送礼、投机钻营，孟郊则做诗访友四处游历。
一年两年过去，人家衣冠楚楚上任去了，自己仍不见动静，连皇家图书馆做些校阅、正字的工作也轮不到。
都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孟郊在这件事上却是“一根筋”，宁愿苦了身子，决不失了人格。
孟郊性格孤傲，内向，不大合群，这与走仕途需要的八面玲珑相比，格格不入。
一个人，性格决定命运，命运也支配着心路历程。这话实在贴切。
06
不知是孟诗独到打动了吏部官员，还是因为韩愈等好友的帮忙举荐，苦等4年之后，朝廷终于给了孟郊一个安慰奖——溧阳县尉。
这一年，孟郊已经50岁，在古代，已属高龄。
孟郊却不领这份情，他实在看不上这顶小小小小的“乌纱帽”，愤激地说：“恶诗皆得官，好诗空抱山。”
还是韩愈了解孟郊，时时开导这位长于自己十七岁的才子：人生的好机遇不多，关键的就是那么几次，不要错过，忍着点。
为此，韩愈还认真地写下了一篇传世之作《送孟东野序》，给了他一个警句“物不平则鸣”，告诫孟郊不要落落寡合，性格开朗一点，常常闷闷不乐无益身心。
这篇文章，直击孟郊软肋。
他科场屡挫，又遇登第无官，加上家境贫寒，一直闷闷不乐，益增孤僻，所作诗歌愈加措辞瘦硬，造语奇特。
有，总比没有强，尽管带着情绪，孟郊还是走马上任去了。
当然，有这样的心态摆在那，基本上是很难一心扑在工作上的。
07
孟郊上任后，想起母亲的养育之恩，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少年丧父，穷困潦倒，一家生计全靠母亲苦苦支撑。
中年时，三次赴京应考，每次出门前，老母亲总要亲自为他准备行装。
这些年，由于一心备考，都没有时间好好孝顺母亲。
人到五十，才安顿下来，才有报恩老母的机会，实在是有些晚了。
所以，孟郊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到家乡，把老母亲接到溧阳好好侍奉。
回首这一生，写了那么多令人叫绝的诗，却一直没有为母亲作一首诗。
回忆起出门赶考前母亲为他缝制衣服的场景，想到母亲即将到溧阳与自己团聚，孟郊诗情喷涌，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写下了千古名篇——《游子吟》：
慈母手中线，
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
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
报得三春晖。
千百年来，诗中娓娓道来的语言，连同这密密缝织的针线，凝结着天下母亲对远方游子的挚爱，放之四海，万口传诵。
用情至深，感人肺腑，后人评价为“游子一首抒尽天下母子情”。
08
县尉到底是什么官职？
唐代的县设县尉一至二人，职在县令、丞、主簿之下，是级别最低的九品文官，职责是分管功、仓、户、兵、法、士六曹，诸如催租征税、判狱缉盗等具体事务，是直接面对基层、与老百姓打交道的小官。
官是小了点，实权倒是不小。不过，除了对长官屈膝折腰之外，有时不免要受鞭挞之辱，故有志之士不愿干，那些无奈受任县尉的诗人，更满腹牢骚，但凡有点个性的，干脆甩袖走之。
山清水秀的溧阳，足可以安放孟郊的诗魂。衙门呆不住，常外出游览，轿子没有不要紧，借一条驴即可。他常常是日起而出，日落方归，美其名曰“察民情”，可拿出的尽是些文兮兮的诗作。
可是孟郊这做派，让县令很是犯难。整天游历吟诗，不务正业，具体工作可得有人干。
县令也有县令的招术：你的工作请人帮忙干，工资从你的俸薪里分出一半。县令如此做法算是给足了面子的，杜牧说“一语不中治，笞棰身满疮”，县尉虽然大小是个官，但一不小心也会受鞭棰之辱。
工资减半，养家糊口成了问题。更大的问题在于，这是对孟郊的精神世界，是一种鞭挞和摧残。
孟郊熬了三年，最后下定决心，这九品县尉不当也罢，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拂袖而去。
放下眼前的苟且，还是去寻找诗和远方吧。
09
车各有路，人各有志。
比如，杜甫就明确表示不愿当这县尉，“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低三下四地奉承，这事干不来。
高适说得更直白：“拜迎长官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这迎上欺下的“狗腿子”活，实在让吟诗作对的文人们难为了。
白居易作周至县尉后，因公到京北府，看见莲花，深发感慨：“今来不得地，憔悴府门前。”不久，离开这个招人厌烦的职位，但常提及这讨厌的经历，称为“风尘吏”、“府县走吏”，一提这事便觉脸上无光。
孟郊辞了县尉，虽然自由自在，但生活没了来源，靠妻子卖些针线活，日子过得相当艰难。
本可以为大款们代笔，写些锦绣诗歌换钱，但他的孤傲性格让人不敢亲近，诗作风格也不能讨人欢心。
那时也没有自媒体，孟郊虽然自带流量，却难以变现。
那顶“诗人”的桂冠固然光鲜漂亮，但它兑现不了现世的安稳。
所幸车到山前必有路，又一个贵人出现在孟郊的生命里。
10
朝中名相郑余庆，觉得惟孟郊诗能直入自己心底，引为诗中知己。他早就想结缘这位孟才子，但又担心吃闭门羹。
郑余庆才高八斗，身居高位，视金钱如粪土，每到外地赴任，带足银两，分给贫官贫民，朝野上下，德高望重。
806年，韩愈将孟郊推荐给了郑余庆。
此时，郑余庆在朝中被挤，外放当了河南尹，比现在的省长稍强一些。
省长一旦出手，就为孟郊打开了一扇崭新的窗口。很快，孟郊启程去洛阳赴任，职务是“水陆转运判官”。
彼时，孟郊已贫困到“借车载家具，家具少于车”的地步。
郑大人将孟郊安置在洛水北岸的洛阳立德坊，门牌显赫“水陆转运判官孟郊宅”。
时来运转的孟郊，本可以好好享受生活。但他没有，他依然过着拮据贫寒的生活，宅第内不置任何上档次的家俱，孩子们仍然营养不良。
民间疾苦仍是他关注的，在豪宅里，孟郊写下了著名的《寒地百姓吟》：
无火炙地眠，半夜皆立号。
冷箭何处来，棘针风骚骚。
霜吹破四壁，苦痛不可逃。
高堂搥钟饮，到晓闻烹炮。
寒者愿为蛾，烧死彼华膏。
华膏隔仙罗，虚绕千万遭。
到头落地死，踏地为游遨。
游遨者是谁？君子为郁陶！
贫者一何苦，富者一何奢！这样诗作，怒勃的剑气、裂石的劲力隔着千年岁月，喷涌而出，透骨而入。
11
人生的意外，再次降临。
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孟郊的母亲去世了。
这个打击是沉重的。因为，母亲一直都是孟郊的精神支柱。
父亲早逝，孟郊自幼与母亲相依为命，清苦的生活中，母亲就像一棵大树，庇护着孩子们。
孤僻寡合的性格，造成孟郊并没有太多的朋友。可以长久依傍的，就是慈爱的母亲。
纵使两次落地，大器晚成，母亲依然默默地支持他、鼓励他、关爱他。
在孟郊心目中，母亲就像春阳一般，以无限的恩泽滋润着柔弱的小草。
没有任何犹豫，孟郊辞去官职，打点行装，回家尽孝。
如何寄托对母亲的思念之情？还是写诗吧。于是，一首《慈母吟》跃然纸上：
时梦返故园，庭院草木侵。
痛不见慈颜，长留带泪吟。
慈亲养育我，眷眷鞠劳心。
耕作一何苦，持家一何殷。
教诲严有道，仁义秉忠勤。
为人须良善，读书惜寸阴。
但求业有就，非图步青云。
懿德尊为鉴，遗言作家训。
平生当奋力，不负慈母心。
我做梦回到了老家，庭院里草木丛生，却再也看不见母亲慈爱的容颜，久久地站立，我带泪吟咏。
母亲养育了我，为我操碎了心，她劳作辛苦，她持家有道。
母亲教育我做人和读书，但求事业有所成就，并非强求平步青云。
我要把母亲的教导当做自己的家训，让子孙后辈都恪守遵循。这辈子要努力工作生活，不辜负母亲的一片心意。
这首《慈母吟》虽不如《游子吟》出名，但一样写得情真意切，催人泪下。
12
813年，孟郊自知生命将至尽头，“老人朝夕异，生死每日中”。
身心俱疲，幽寒老苦与日俱增。即便如此，他那些自述贫困穷态境遇的《秋怀》诗，仍写得十分动人：
“秋至老更贫，破屋无门扉。一片月落床，四壁风入衣。”
“冷露滴梦破，峭风梳骨寒，席上印病文，肠中转愁盘。”
元和九年（814年），郑余庆任山南西道节度使，管辖数省，因为太敬重孟郊的为人和诗风，奏请孟郊为节度参谋，试大理评事。
老迈之年，还有人如此看重，对孟郊是个莫大的安慰。孟郊一改诗风，运起一腔豪迈酬谢之：“国老出为将，红旗入青山。”
孟郊携家赴任，惜途中暴病死，终年六十四岁。
史载，孟郊死时“家徒壁立，得亲友助，始得归葬洛阳”。
所谓亲友，无非是那帮诗友，即韩愈、李观、张籍等人。郑余庆买棺营葬，还供养孟郊的妻子余年。
“泪墨洒为书，将寄万里亲。书去魂亦去，兀然空一身。”这，也许就是孟郊的写照。
13
一个诗人，终将消逝在风中。
但诗的内涵和意境，诗中所寄托的思绪与情感，却会万古长青。
孟郊的诗，除了描摹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差距，吟咏穷愁困苦的怨怼情绪，揭露贫富不均、苦乐悬殊的社会矛盾外，
还有平凡的人伦之爱，贯穿在孟郊诗作的主题之中。
如《结爱》写夫妻之爱，《杏殇》写父子之爱，《游子吟》《慈母吟》写母子之爱。
对孟郊而言，苦吟是一种精神的磨难，同时又是一种心灵的安慰；他没能用诗获得世俗的利禄，却在诗国里享有千古令名。
个人的悲剧，常常折射出社会的悲剧。
但社会的悲剧，却又常常是文学诗歌的幸运。
孟郊的一生，一直都试图走出穷困，但贫寒饥饿却如影随形。巨大的反差，让诗人内心的悲愤常常喷薄而出。
一切景语皆情语。孟郊的苦难，造就了他独特的诗风：诗思奇崛，诗境冷峻，诗味苦涩。
他的诗，他的情，他的苦吟，他对于民间苦难的洞悉，他对家庭亲情的理解，都是留给后人宝贵的文化精神财富。
或许，在跌宕的人生命运面前，唯有爱，可以抚平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