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施:梦里的青山与故人
怪吼一声吧,为人生壮胆
正文
湖南的湘西早已闻名世界,与之相邻的,湖北的鄂西可能还少有人知。我的祖先,应该是在清朝嘉庆年间,为避战祸和匪患,从湖南龙山的曾家湾,一路向北,迁徙到了鄂西山区。他们徒步迁徙的那条路,可能是当年鄂西山民通往咸丰、来凤、龙山等地的商道,如今已经修成了盘绕在群山之间的209国道。在鄂西山区,他们又几经迁徙,才最终安定下来。
鄂西地处武陵山区,山高路险,完全是与世隔绝。这里有一座山城,叫恩施。刘禹锡曾写到:巴山蜀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李商隐也写过著名的诗句: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恩施便在巴山的南面。春秋战国时期,恩施曾属巴国,出过著名的大将巴蔓子。因此,恩施人自古就自称为巴人。恩施地区属卡斯特地貌,多溶洞、天坑、地缝、阴河、伏流,四面环山,而且是崇山峻岭。北面,是大巴山,还有长江三峡。南面,是武陵山。东面,有瓶壶山。西面,是方斗山。这一重又一重的山,将恩施封闭起来,无法与外界相通。
在此山区,唯一通往外界的,可能就是清江。清江古称夷水,发源于利川齐岳山龙洞沟,在腾龙洞伏流几十里,过大峡谷,蜿蜒而到恩施,从水布垭奔流而下,过长阳,在宜都流进滚滚的长江。清江若是能走船,从宜都可以直上恩施,那么,自古以来,这座山城应该不至于如此与世隔绝。这条唯一通往外界的水道,很多地段十分险峻,无法行船,注定了恩施的封闭。水路走不通,只能走山路。古时候,我不知这条山路存不存在。如今,这条山路就是从上海一直通往西藏的318国道线,途径红岩寺,过野三关,盘旋在大山里,大概需要十个小时,才能出山,到达最近的城市——宜昌。2010年,沪蓉西高速公路终于通到了山城恩施,不久又通了火车,如今已开通动车。对恩施人而言,出山的路容易了许多。
在这样一个地方,世代居住着一群山民,以土家族、苗族、侗族为主。最多的还是汉人。此地的少数民族,早已被汉化。早年,山里人住的是黑瓦木柱的吊脚楼。如今,吊脚楼多半消失,普遍修起了二层小平房。此地与世隔绝,理应能保持一种独特的少数民族文化。其实不然。以土家族为例,若不是近年来政府为发展旅游业,各处兴建土家族乡镇,很多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土家族。
大概是从1998年开始,村干部每家每户登记人口,然后发下户口簿。此前,人们不需要户口簿,也不需要身份证。此后,唯有这些证件,能证明一个人是谁。在登记过程中,关于民族一栏,进行得十分草率,大多都被村干部填成了汉族。关于登记民族的事,还闹过一桩笑话。有一个村在高高的山上,村民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族,村里的干部也不知道。但村干部知道恩施是少数民族自治州,他觉得这里的人理应是少数民族,而不是汉族。于是,他就根据地形,将村里所有人归为高山族。众所周知,高山族是台湾的土著民族。这份户口登记引起民政局的关注,据他们所知,恩施境内绝没有高山族。为查证实情,他们还派专人去调查,才弄清楚原因。由此可见,恩施虽是少数民族地区,普通人并不知道少数民族是什么。
在几千年的民族交融中,土家族早已名存实亡,跟汉族无异。进入新中国后,土家族的传统文化,民俗风情,多次遭到打击。如今,如果说还存在土家族文化,不过是以舞台表演的形式存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此种文化,包括很多风俗习惯,早已荡然无存。近年来,山城恩施在政府的大力号召下,正在成为仙居之地。我想,大多数百姓并没有过上神仙般的日子。
从恩施过去三十多里,靠近宣恩县,有个小镇叫芭蕉。古人写诗,常以芭蕉为意象,抒发孤独愁闷之情。宋代著名诗人林逋就写过:此夜芭蕉雨,何人枕上闻。该小镇取名芭蕉,并非某个专写芭蕉的诗人到过此地,而是此地多芭蕉树。从芭蕉过去,再走几里山路,有个叫龙潭沟的地方,便是书中写到的小乡村。恩施可能是整个湖北省最封闭的地方,而龙潭沟可能是恩施辖区内最封闭的地方。在我爷爷的父亲那一辈,他们带着族人从宣恩县的三省堂,搬迁至此。此后,几代人居住在山上的吊脚楼里,再也无法搬走。我就出生在那里。几年前,山上的人都在山下新修了房子。我们家也搬到了山下。从此,那座山上的吊脚楼虽在,却已无人居住,成为了一片空山。
在本书中,我试图还原出普通人的真实生活。如果我说一句假话,就意味着,我要用更多的假话来圆谎,最终只能陷入谎言的无尽流沙之中。因此,我决定从一开始就说真话。书中以我的故乡为蓝本,写到的人物多是我的亲人,或者邻居,也包括我自己。故事的发生地并不局限于那个小乡村。新世纪之后,农村人大多出门打工。他们走出乡村,涌进城市,在全国各地流动。他们到了哪里,故事便发展到哪里。本书共分四辑。第一辑:出山的路。第二辑:往事不堪成人生。第三辑:逃离乡村。第四辑:何处是归程。书中人物的年代跨度较大,从民国时期一直到现在。我试图通过这些人物的故事,来反应乡村的巨变。
乡村的核心是土地。短短几十年间,土地在乡村人的生活中发生着巨大的变化。建国之初,开展风风烈烈的土地改革,先是斗地主打恶霸,人均分地,紧接着实行公社制,土地收归国有,大搞集体,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我外公出生于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由于继承了祖上的家业,十二岁被打成地主。从1950年到1978年,他遭到无数次的批斗。1958年开始大办公社食堂,不准私人开火,家家户户的铁锅都被收去炼钢铁了。当时村里干部大呼,中国已进入共产主义社会,从此三年不干活,也不愁吃喝。紧接着,在1959年,出现大饥荒,很多人被活活饿死。直到1980年,才结束大集体,土地下放,分产到户。从此,中国进入改革开放时期。广大农民面临的问题,还是温饱问题。从90年代开始,进入市场经济时代,土地很快失去价值。曾经使我外公被打成地主的土地,转眼间成为了无人耕种的荒山。农民无法再靠土地养家糊口,被迫逃离乡村,涌进城市,转眼间成为农民工。
新一代的农村出身的青年。他们有的读过大学,指望靠读书改变命运,而用高昂的学费换来的毕业证,早已贬值。中国社会,读书,自古以来就是底层人改变命运的出路。所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十年前,读书改变命运这条路依然行得通。而现在,这条路虽然还有很多人在走,却已经不像以前那样走得通了。大多数人初中毕业,甚至没毕业,便进入城市打工。这群农村出身的青年,不管是读过大学,还是没读过大学,在城市,他们要么进入工厂成为流水线作业的工人,要么进入公司成为小职员,都只能栖身在社会的最底层。面对高昂的物价,他们在城市里挣扎,迷惘,奋斗,活得异常尴尬。他们想扎根城市,城市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他们想回到乡村,乡村已经是空巢。一群漂泊者,游荡在乡村与城市之间,仿佛时代的幽灵。
身为底层人,我深知底层人遭遇的一切。对他们的遭遇,我充满同情。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我又清楚地看到,这帮底层人的无知与狭隘。在这人世间,他们活着,遭到不公正的待遇,也彼此倾轧。如今,整个中国充斥着一股暴发户的戾气。这之中,自然有很多农民。他们来到城市打工,活得卑贱,挣了几个辛苦钱,回到乡村,便非常炫耀,好像高人一等。人性有多复杂,社会就有多复杂。这群底层人,是社会的弱势群体。而在此之中,又有相对的强者,相对的弱者。强者控制弱者,弱者彼此倾轧。我看见了普通人的善,也看见了平庸的恶。因此,面对这喧嚣的人间,我感到一种沮丧,一种迷惘。
书中,我写到老无所养的凄凉,写到被迫自杀的悲剧,写到沦为妓女最终死于艾滋病的惨状,等等。而这一切,又充斥着人间的烟火气,使悲惨成分被常规的生活消解,无法避免地呈现出庸俗。有些人的遭遇,甚至可以说,是自找的,是遭到了报应。我无意美化乡村,也不想将个人的苦难崇高化。我只是将他们的遭遇写了出来。他们在社会的最底层打拼,争斗,或悲伤,或欢乐,或正直,或奸诈。不管他们干了什么,目的都是为了更好地活下去。他们之中,有的活不下去,选择自杀,有的活得比别人好,就炫耀,有的还在挣扎。这些事,都是发生在人间的事。这人间,是充满了烟火的人间。
对这烟火的人间,我是失望的。村里有一条清清的小河,河边是成片的茶园。在外漂泊多年,我很想回去,在河边建一栋木屋,过上隐居田园的日子。我却不能回去。终有一天,如果我能逃离城市,我也不会回去,可能会去别的地方。那片故土,令我怀念,也让我失望。离开家乡,我到过不少地方。不管我到哪儿,我都无法挣脱这烟火的人间。诗人张执浩写过:你已不在人间,我亦不堪烟火。是的,我亦不堪烟火。我写下这些发生在烟火人间的事,也是为了忘记,为了忘记的纪念。
(原定散文集《烟火人间》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