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 月
月 月
作者
窦小四
月月是苏城的堂侄女,我是苏城的新妻。
闹洞房的人走的只剩下月月和我的时候,时间已接近凌晨了。
月月用她一双明月一样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直瞅着我。
“婶婶,你的眉眼真好看!”
“婶婶,你的衣服哪儿买的呀?我只在电视上看到过。”
“婶婶,他们都说你念了好多书,你能不能教我也念很多书啊?”
“婶婶,外面的世界很大吗?是不是比我们的村子大了好几倍?是不是里面装了好多人?城里的人都比村里的人好看吗?”
……
十三岁的月月是健康而美丽的,两个圆嘟嘟的脸蛋,因为一冷一热而变得艳红,这青春而瓷实的艳红,在这大雪纷飞的深冬里,格外地引起人心里柔软的暖意和温润的欢喜。
我伸出双手,摸了摸她的两坨高原红,她就高兴地格格直笑起来。
“来,上来,到炕上来,地上冷!”
得了许可的小月月很快的将她脚上的一双方口的布鞋脱下来,整齐地摆放在了墙角。
当她的两只半长的脚丫子触到我的小腿上的时候,我觉得了冰凉。
我站起来,从柜子里拿出一双很厚的新袜子,让她穿上,她犹豫了一下之后,背转身,就在炕的一角,脱下脚上的旧袜子,穿上了白绿相间的新袜子。
“来,把旧的给我,扔掉!”在她换鞋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的袜子上连缀的补丁。
她却不肯,低了头,又轻轻地摇了摇头,说:“不啦,婶婶,拿回去,补一补,还可以穿的。”一边说着,一边把湿冷的旧袜子折成了两个小方块,放在了炕角的瓷砖边边上。
我觉得了歉意,我的唐突,让一个孩子感到了窘迫。
不过,她很快就又笑着对我说话了。
“婶婶,听叔叔说,过完年,你们就要走了吗?”
“是呢,只有一个月寒假,过完年就要回去上班了。”
“哦!”
月月低下了头,两根乌黑的长辫子垂在胸前,两只手灵巧地上下翻飞、把辫稍绞来绞去。
“没事的,月月,暑假的时候,我们还会回来,到时候,我们一起玩,好不好?”
“好。”月月抬起头来,两只眼睛笑眯眯:“婶婶,那我以后能不能也和你一样,念很多很多书,也去大城市里生活,也是去上班,而不是种地?”
“当然可以啊,小月月,只要你愿意。”
“那只要愿意就可以吗?”
“哦,不,你还要很努力,把书念好,把试考好,等有一天,你考上大学了,你就可以出去了。”
“哦,这样啊?”
“嗯,是这样!”
月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无法像写论文或者讲课那样,长篇大论而逻辑严密地给这个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不足百户人家的小山村的,才十三岁的小女孩讲清楚中国自古以来,流传千年的人才选拔制度,举贤荐能,毛遂自荐,科举,高考以及知识改变命运等等沉重而复杂的命题。
正在踌躇之际,听到了尖利的叫喊声:“月月,我把你个死恰地,深更半夜人家都回去了,你还咋着哩?”
听到叫声,月月失急忙慌地从脚上脱下她才穿上的新袜子,装在了衣兜里,又穿上她的湿冷的旧袜子,哧溜一下,从炕上下去,穿上她的同样湿冷的方口布鞋,急急地跑出门去,撞得门扇咣当响。
懂事的月月,怕她的湿冷的旧布鞋,会弄脏弄湿了新袜子。
“娘,来啦,来啦!”
“啪——!”
“娘——!”
“死女子,一点脸色都没有,人家刚结婚,你就像个死狗一样坐在人家炕上不下来,等明儿我叫你爹收拾你个晓不得深浅的东西!”
去庙上烧奠的苏城顶着一头两肩的白雪进来了。
“路滑吗?”
“雪下的正大,不滑!”
“月月来了!坐了一会儿,被嫂子喊回去了,小姑娘挺乖的。”
“哦,是,月月是挺乖的。”
“小姑娘念书怎么样?”
“成绩还可以!”
“哦!”
……
因为新妇过年的时候是不能出门的,而大姑娘许是被父母看管的格外严格些,在苏城的老家,十二岁以上,就已经不是小孩了,所以,我和月月竟再没有相见。
过完年,大年初四,苏城和我,因要留出时间好宴请同事,就离开了大雪还在飘飞的家,到月月所说的大城市里去了。
走的时候,我特意买了十双袜子和两套内衣,托付给小姑子,让转交给月月,那一晚,我看到了有着一头乌黑的长发的十三岁的月月,已经开始发育了。
没想到,我竟于无意中欺骗了月月,因为临近暑假的时候,我怀孕了,可能是因为体质的缘故,吐的特别厉害,几乎一粒米也难以下咽。看着我日渐憔悴,本来和我一样兴冲冲盼望着暑假来临时候回老家避暑的苏城,只好决定,这个暑假,就先不回去了。
我觉得我有必要给月月打个电话。
月月没有手机,我就打到了嫂子菊花的手机上。
“哟,是清寒妹子啊?我正有事要找你们呢,你这就打来了,索性就说了吧,还省些电话费。”
“哦,好的,嫂子,你说!”
“你看呢,这个我们家月月呀,转眼都大姑娘了,能挣钱了,我想着,看清寒妹子和苏城兄弟本事好,能不能给她在城里找个事儿做。”
“嫂子,月月还小,让继续念书吧,我听苏城说她成绩挺好的。”
“嗨,好不好都不让她念了,你说,一个女子娃,迟早要给人的,念不念书有撒用?就算念成了,她又不能给我们两口子养老送终,她又不能光耀门楣光宗耀祖,淘神费力气地,到头来,给别人家供下了,划不来。”
我心里一凛。
“哦!……嫂子,那月月呢?我想和她说几句话?”
“她不在,跟着你哥放羊去了,你有撒话说了我给她捎给就是了。”
“哦哦哦,也没什么,那要不,就先这样吧?”
“别急着挂电话呀?清寒妹子,你们有钱人,怎么比我们还舍不得电话费?我说那事,就是给月月找工作那事,你可别忘了哈”
……
我给苏城说,苏城只是摇头:“月月的念书,怕是没有指望了!”
六月骄阳似火,我的心却无由地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青灰。
寒假时候,我已大腹便便,也实在不方便出行了,就又没有回去。
转眼已是下一个七月,苏城和我,带着才三个月大小的朵朵,回到了苏城的老家。
添了新丁,家里自然是一番欢喜,可是,我没有看到月月。
问教书的小姑子,说月月不念书了,去杭州打工了,走之前,哥哥和嫂子,给绑定了一门亲事。
我很吃惊:“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小姑子叹了一口气,说:“你可能晓不得,哥哥家的大娃已经十八九了,又不爱念书,哥哥嫂子就想给绑个女人,绑女人要花钱哩,屋里本来就穷,没办法,就只好让月月不念书,去外面打工挣钱。”
“那,那打工的话,也可以,干嘛非得给她也绑一门亲事呢?”
“哥哥嫂子就是怕她打工的时候在外面瞅对象,你晓得,外面很多地方和咱们这儿不一样,是没有彩礼的,如果月月跟上外头的人跑了,要不到彩礼的话,大娃女人的彩礼怎么办?光打工短时间里是挣不够那许多钱的。”
我不禁唏嘘!
暑假还没有结束,一天正中午,一个女人就披头散发地哭着跑进了院里,是菊花嫂子。
原来,月月在杭州出了车祸,是月月厂里的同事打来的电话,只说刚送去了医院,生死详情,一概不知。
菊花嫂子是来借钱的。
苏城和我,还没有来得及拿钱出来,婆婆发话了。
“那么远,这种事情,你们老两口跑撒哩嘛,让德强去,他是月月的女婿娃,年轻,也在外面打过工,城里的路数比你们清楚,你们去了,嘚,两眼漆黑。”
显然,婆婆的话点醒了菊花嫂子,她用十根油污的手指上下几扒拉,被眼泪四散地贴在她的三角的脸上的头发,就全都凌乱地顺到瘦小的后脑勺去了。
“是哈,我怎么没想到呢?这样还可以省很多钱!”
她站起来,眼睛直勾勾往地上看,一边走一边掰着指头数,嘴里念念有词。
可她出去没多时,就又返回到我家来。
说打过电话了,德强说他不去。
“为啥?嫂子,德强为啥不去?”小姑子急急地问。
“他说,月月还没过门,就不能算他的女人,凭什么让他花钱跑路,再说了,要是去了人已经死了的话,岂不是要把他一个人整死在外头。”
我偷偷地问小姑子,德强多大,小姑子说比月月大了五岁,今年勉强二十吧。
我徒然地觉得背上发冷。
于是,就没有人去,只好苏城去跑一趟,婆婆骂的叫天响。
一周之后,苏城回来了,说人醒过来了,腿部有细小的骨折,轻度脑震荡,并无大碍。
我不禁松了一口气。
光阴荏苒,三年很快就过去了。
这期间,月月一直和我有联系,虽然是两个不同辈分的人,可是,月月和我,很聊得来,加了扣扣加微信,只每日里好的竟像是亲姐妹。
再一个十月,已经十九岁的月月打电话给我,语调里是高兴,又有些忐忑地告诉我说,她恋爱了,对方是个四川自贡的小伙子,对她很好,还说在杭州时候,就一直很照顾她。
我说:“你们怎么认识的啊?”
“那次我出车祸的时候,就是他打的120,见没人管我,他就一直在医院里照顾我。”
苏城并没有告诉我有这个人,也或许,他并没有注意到,男人总是粗心,也罢。
总之,我觉得欣慰,就和月月说了许多话,我听得出,这个小姑娘对她的这个恋爱,是打从心底里冒出来的欢喜。
又一年寒假,才进门,就听小姑子说,哥哥家里闹的不可开交了。
“为什么事?”
“为了月月呗!”
“月月?”
“她不是家里绑了亲事的么?现在外面却谈了对象,还说要结婚。”
“哦,才刚二十岁结婚,是早了些。”
“姐姐,不是早不早的事儿。”我不喜欢人喊我嫂子,所以小姑子一直叫我姐姐。
“那是什么事?”我承认我有些迟钝了。
“钱呗?你知道,这几年,哥哥嫂子,平时就时不时从德强家里要零钱花,年头节下的,德强也总要拿了东西来给哥哥送礼拜年,这一来二去许多年,只这零头算下来,据说已经有一两万之多了。后来大娃结婚,德强家是预支了四万彩礼的。现在好,德强听说月月在外面找了人,火冒三丈,把哥哥家闹了个底儿朝天,让要么赶紧引人,不给人就赶紧退亲,花的所有钱都双倍返还。就那几年里的零头加上预支的彩礼,将近十万,就咱哥哥那个穷地叮当响的家,可不是个小数目。”
我倒抽一口冷气,不知道该说什么,脑海里只想起那个白雪茫茫的夜晚,艳红着两个圆嘟嘟的脸蛋、双手灵巧地上下翻飞绞着她的大辫子的小姑娘的样子,还有她那放在地上的方口鞋和缀满补丁的袜子,以及她娘哪一声叫唤之后,她急急下炕匆忙离去时分的慌张的背影。
“那,哥哥嫂子什么意见?”
“拿人手短,吃人嘴短,还能怎么办。逼月月呗,哥哥嫂子发了话,说如果月月不赶紧回来结婚,他们就是追到天边边上,也要把她拽回来。”
“死女子,真是丢人现眼啊,可真害死人了啊,这是哥哥嫂子的原话。”
“可是,月月哪儿就有那么多钱,月月就说要死。哥哥嫂子就说,死,你也得回来死在德强家,不然,他们腾不干净。”小姑子子说话利索,没轮到我说一句,她连珠炮一样就把前因后果给我讲的很清楚了。
“婶婶,我该怎么办?”月月来问我,电话那头,是压抑不了的哭泣声,一抖一抖,满地霜花。
“婶婶,我要不回来,跟了德强算了,那么一大笔,可怎么还啊……”
我突然想起月月车祸时候德强的态度,就说:“不,月月,你不能回来。你和你男朋友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凑着借点,把人家德强的帮父母先还上?钱,以后,你们慢慢再挣。”
“借了呀,婶婶,柯伟家里也穷,加上我们两个的积蓄,也只凑到三万,远远不够啊,婶婶!”我才知道,月月的男朋友叫柯伟。
“那,就把这三万给你父母,让先给了德强,后面的慢慢再想办法。”
“只好这样了。谢谢婶婶!”
挂了电话,我的心上,比压了一大块千年的铁石还重。
我不知道这件事该去怪谁,怪菊花嫂子他们吗?好像也不对,家里那么穷,如果不从月月这儿得彩礼,他们的儿子大娃,是娶不到老婆的;怪德强吗?虽然,我不觉得他为人的诸多好处,可是,他的钱也不是白扔的,何苦数目巨大;怪月月吗?她其实最无辜;怪柯伟吗?话又说回来,这件事,也就是月月的父母为了娶儿媳妇而花了的德强家的彩礼这件事,从根源上说,其实根本和柯伟没有任何关系,何况自贡自古就是个比苏城的老家还落后还穷的地方。
我整个地茫然了,我只觉得完全透不过气来,眼前刚刚还十分清甜碧绿、条缕清晰的红花翠草、绿梢绿叶,只在刹那间竟化成一大片有毒的雾气,直把我熏的痛彻心扉、泪眼迷离。
月月的态度明确起来,说:“还钱,人,不嫁给德强”。
看着月月从杭州打来的三万,再看看德强一副大爷的样子,冲天地翘着二郎腿躺在上房炕上打口哨,苏城的哥哥嫂子火冒三丈,直说出难听的话来:“把这个狗怂女子养大了,直接就把人害死了。”
于是,从月月打来的三万里,分出几千,苏城的哥哥不远千里下杭州去,说要把月月捆回来和德强成亲,要是捆不回来,就把月月和那个四川小骗子的腿打断,甚至索性打死也就从此不指望了。
许是知道父母的为人,月月和柯伟早就换了厂子。
没找到月月,旅费又损失一笔,苏城的哥哥嫂子像疯了一样开始一天到晚地骂脏话,街头巷尾、田间地头,不分场合地骂,骂老人,骂德强,骂月月,骂不借给他钱的人,骂鸡骂狗,也骂先人,说从老根子上就往死里穷,没个儿子就被人戳脊梁骨说垒了门门子,有了个儿子,没个女儿换几个彩礼,就娶不到媳妇,娶不到媳妇,就生不了儿子,就断了香火,这狗怂日子,恶性循环,一代一代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四处打听了半年,终于是没有月月的下落。
德强的逼迫是一天也没有停歇,没有别的办法,于是,苏城的哥哥就挨家挨户,穷亲戚新朋友乡里乡亲的,就那么五十、一百也不嫌少地借,也终于算是勉强凑够了给德强的基数,也就是说,并没有按照德强最初说的翻倍返还。
德强依旧是不依不饶,说白白耽误了他许多年的青春和心情,那翻倍的数目,是他该得的青春损失费,言语里尽是粗暴。
于是,乡政府和村上的干部就来调解,建议月月父母多付德强五千,以表示错在自己,算是赔礼道歉。
德强虽心里依旧是愤愤,可一想起,自己家里是领了两个低保的,只于一己私心里担心自己如果继续表现粗鲁,怕低保事受了影响,便不再与干部搞僵,所以就悻悻地表示不再追究,最后,双方终于达成协议。
至此,这件绵延了数年的彩礼事件,方才了结。
可是,受了多日侮辱,又白白损失了那许多钱财,直觉得伤了骨头断了筋的苏城哥哥和嫂子,就彻底放出狠话来:“从此以后,除非月月能拿十万现金回来,否则一概不许进这个娘家的门,不然打残打死。”
月月不知从何处得了父母这疼痛的话语,直在我面前痛哭:“婶婶,……婶婶……,我从此是没了爹娘,没了家的人了……,我父母对我,好狠……好狠啊……,我从此,也只是不认这为了钱财就要不认了儿女杀了儿女的狠心的爹娘了……。”
出门打工许多年,也已经改口不叫爹娘而叫父母许久了的月月,因为心碎,在我面前,竟语无伦次。
“不,月月,亲人还是要认,何况爹娘。”我觉得了我的声音的无力。
“他们不认我,我何苦认他们,他们难道半点都不曾替我想过?他们把我从十四五岁那么小就停学撵出来打工,我在这冰冷的城市里,是如何辛苦地活下来,他们知道吗?他们想起过吗?如果没有柯伟,我真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今天。那次车祸,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这一切,只是为了给哥哥娶老婆,我的父母,他们心里从来就没有过我,我不过是他们生下来,用来给哥哥换取彩礼和老婆而得钱的工具。呜呜呜……”。
月月的声音悲凉、悲怆。
低沉地哭泣着的月月的声音,好像不是从电话那头传来的,倒像是从月月的父母的绝情的谩骂里,从德强的北风吹过树梢一样的、满是冬意的口哨声里,甚至像是从月月的父母的父母,甚至更往上数了一代又一代的已经死去的先人们那里传出来的话,阴森,恐怖。
我没想到这个比我小了十余岁的小姑娘,竟能说出这般令人嗓子心里肺里直咳出血的悲凉话来。
可,这对父女母女,就这样从此老死不相往来了吗?
我无法像张爱玲那样给月月说清楚,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
我也无法像米歇潘一样告诉月月,说生命是一条艰险的峡谷,只有勇敢的人才能度过。
我也无法像我对生活和生命所理解的那样,对现实已然如此的月月说,人,生而无奈,有时候,勇气的正确和能量,远在利益和情感之上。
“月月,你先别哭,听我说。好吗?”我能感觉到我心里的寒凉和悲伤,并不比月月少了许多。
费了极大的力气,月月终于暂时停止了悲凉的哭声。
“月月,或者,你过于悲观,也过于消沉了,其实,事情有办法扭转的。”
“嗯,婶婶,你说。”
“你仔细的想一下,问题的症结在哪儿?”
许久,月月低沉着声音说了一个字:“钱!”
“对,你很聪明,就是钱。那我们现在暂且丢下你出门之后爹娘对你的态度,仔细想想,在你小的时候,你爹娘有没有对你很好过?”我特意用了爹娘这两个字,意图唤醒她心里对父母的怀念和温柔。
“有,我八岁的时候,误吃了爷爷园子里种的半夏,中毒了,半昏迷,我爹和我娘吓的抱着我哇哇大哭,给医生说,要救活,一定要救活,我娘急的头撞墙,说如果月月死了,她也不活了。”
“还有,我九岁的时候,有天夜里,浑身长满了小红痘痘,医生说是疹子,要仔细照顾,千万不能碰凉水,不然,容易出问题。于是,我爹和我娘,两个人几个透夜没睡,轮流照顾我。后来,大约是快好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听到他们在说,这个女子,也真是多灾多难,从小身体差,这长大了,要结婚生子,咱们庄稼人,还要在地里干一辈子的活儿,可怎么受得了。”
我能感觉到,月月的悲伤少了很多:“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并不是不爱你,虽然在彩礼这件事上,他们的方式不对,话说的也可能重了些,可是,痴心父母古来多,这句话一点都不假,这天下,没有哪个父母,是不爱自己的孩子的。”
“月月,这个世界上,除了爱不爱,还有个词语,叫'无奈’,你的爹娘,他们也是被你哥哥的婚事和德强逼急了啊,他们也是没有办法,如果,他们稍微有些别的什么办法,也断然不会逼迫亲女儿到这般田地。”
月月的情绪松动了很多,人的天性里,是本能地向着亲情的温暖的,没有谁本心里可以轻易背弃父母。
“那怎么办?婶婶。”
“其实,说起来,也很简单,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改变亲人之间这种因金钱和利益而起的矛盾和伤痛,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自己绝对地强大起来,具备足够的能力,以一己之力来换取足够的金钱,然后,再用金钱把父母从这种无奈而尴尬的困境里解脱出来,使他们从此不再受被人逼债的辛苦,那么,你们欢欢喜喜还是一家人。钱可以挣,父母,只有那一双啊!”
电话那头,月月不再哭泣,也不再说话。
许久之后,我清晰地听到一次深呼吸:“好!婶婶,我听你的。”
此后三年,月月就像消失了一样,没有再和我联系。
2014年暑假,再回苏城老家,就见到了和我记忆中的月月有些像,却又不太像的月月,依旧两坨高原红,依旧泉水一样的眼睛,只不过眼睛里多了几份沧桑,也多了几份坚毅。
看到我,月月只一转身,就把怀里胖胖的小孩给了身后的菊花嫂子,急急的来挽我的胳膊。
“好了吧,现在?”
“好了呢!”月月格格地笑,月月的穿着短袖的白臂膊,温软地挨着了我,我觉得了无限的亲近和欢喜。
那整个下午,我和月月说了许多话,月月说,自从和我打电话以后,她和柯伟就到广州去学养黄鳝,只三个月的简短培训期,养鳝固定投资少、规模可大可小、鱼体生长快、疾病少,所以很快就有利润回收了。
“省吃俭用了吧?”你等着她的笑眯眯的眼睛,问她。
“嘿嘿,什么都逃不过婶婶的眼睛。可是,婶婶,我真的就带着六万现金回来了呢!”月月骄傲地扬起脸朝着我笑。
“六万?你爹娘不是说的是十万吗?你就不怕你爹娘嫌少啊?”我故意地调侃她。
我是知道的,苏城的哥哥嫂子,这几年因为背着债务,心情不好,又连接给人做工挣钱还债,几年之内,人竟是老了许多,老了许多的人,心境自然也会变得比之前宽和些,也柔软些了。
苦难会使人坚强,会使人发狂,可也会使人慈悲。
“没有嫌少,说家里欠别人的也就四万多了,把剩下的执意要给我,我们没要,就留给他们零花吧。我爹看到我回来了,可高兴了,高兴地在直院子里走老走去地抽烟,一个劲儿地笑。我娘都哭了呢,直抱着我说,总算是回来了。还给我做了我最爱吃的牛肉烩菜,炸了油饼的。”
我突然地就流下许多泪水,为月月,也为月月的爹和娘。
后记:
谨以此文,献给那些世世代代挣扎在黄土地上的无奈的爹娘,和他们也同样无奈的儿女们。
——窦小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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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窦小四,原名窦娟霞,甘肃天水张家川马关人,80后,现居重庆,从事教育行业。生性自由闲散,无拘束,钟爱山野乡村,偶有心绪,小结成文,视爱和文字为生命。探索爱与人性的奥秘,深困其中又淡然其外,从流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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