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承轉合
所謂起,即開頭;承,承接上文;轉,內容或文勢轉折、跌宕;結,總結、收束。“起承轉合”四字,可以說是前人關於行文及結構的最為簡明的理論總結,最早出自元人范德璣的《詩格》:“作詩有四法:起要平直,承要舂容,轉要變化,合要淵永。”在人們一般的觀念中,似乎認為起承轉合是律詩特有的章法。其實,不惟律詩,也不惟其他各類體裁的詩,甚至包括各種文體,也大體能以此四字概括其大致結構,亦即所謂章法也。因為無論何種詩體或文體,下筆之時總有一個開頭,既已開頭,總得順著這個思路承接下去;隨著內容和文勢的發展,自然會有跌宕起伏,所謂“文似看山喜不平”(清袁枚《隨園詩話》)者;而最後,總得總括全文,有一個收束和結尾吧。這其實是行文的自然之勢,篇章的天然結構。試問,難道在元代范德璣提出此四字之前,就不存在起承轉合嗎?
當然,起承轉合,常常更多用於詩詞章法的討論。為了簡明起見,這裡僅以律詩和絕句作一些說明。在一般的觀念中,大抵認為律詩的首聯是起,頷聯是承,頸聯是轉,尾聯是結;絕句的首句是起,次句是承,三句是轉,末句是結。應該說,就一般情況而言,確也如此,但“法無定法”,不能說完全都是這樣。下面,我們用實例來作一些具體的分析。
唐人杜審言《和晉陵陸丞早春遊望》:
獨有宦遊人,偏驚物候新。
雲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氣催黃鳥,晴光轉綠蘋。
忽聞歌古調,歸思欲沾巾。
此詩是杜審言與陸丞(作者的陸姓友人,其名不詳,時任晉陵縣丞)一同春遊的唱和之作,陸作在前(原作已佚),杜賡和之。下筆之始,便說尤其是在外的“宦遊”之人,對早春煥然一新的“物候”特別敏感——於“早春遊望”四字,可謂既緊扣題目也破了題。然後承接上文,寫初見之“早春”“物候”:雲霞從海上湧出,天空瀰漫著曙色;隔江而望,盛開的晚梅和初綠的柳樹,似乎讓春色渡江而來。再筆鋒一轉,寫太陽昇起後所見到的景象:溫暖的“淑氣”好像在催促“黃鳥”歡快地啼鳴,晴明的陽光投射於水上的“綠蘋”,閃爍著耀眼的光彩——這些景色的描寫,旨在襯托和寄寓詩人“偏驚”的心境。尾聯的“古調”應該是指陸丞的原作,作者說聽見友人吟誦新作成的《早春遊望》一詩,仿佛感受到了古人的情調,而頓生思鄉之情,故尓“歸思欲沾巾”也——戛然而止,餘音淡遠,恰到好處地收束了全詩。
孟浩然的《過故人莊》:
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
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
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
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
題目的“過”不是經過、路過之意,而是訪問、拜訪的意思。開篇即道:“故人”準備了“雞黍”,“邀我”到“田家”做客——這便是起。緊接著承接上文,寫“至田家”後的環境和景致:“綠樹”環圍著村莊,“青山”斜繞在城外。下面則筆鋒一轉,寫人的活動:打開田家農舍的軒窗,面對著曬場和菜圃,然後舉杯慢酌,談論著“桑麻”一類的農事。最後收束全詩說:“待到重陽”節的時候,我還會再來看菊花的。
杜甫的《蜀相》:
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
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
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下筆即破題,寫“蜀相”祠堂位於“柏森森”的“錦官城外”。然後緊承上文,寫“祠堂”的景色:這裡有春意盎然的“映階碧草”,有“隔葉黃鸝”空作美妙的啼聲。自是筆鋒一轉,很自然地聯想到,當年“丞相”因“三顧”而“頻煩天下”之“計”,輔佐“兩朝”君主則足見“老臣”悃忱之“心”。於是最後無限感歎地作結:“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王維《送別》:
山中相送罷,日暮掩柴扉。
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
起句說於“山中”送別了朋友,承句說回到家中已是“日暮”,“掩”上了“柴扉”。卻突然筆鋒一轉,想到了“明年”草綠春回之時,而以“王孫歸不歸”的設問作結。
李商隱的《夜雨寄北》: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這是李商隱滯留巴蜀時,寫給北方的眷屬或友人的一首七絕。起句即說:你問我麼時候歸來,可惜歸期難以確定呀。第二句緊承前意說:這正是“巴山夜雨漲秋池”的時季。言下之意是說,別的姑且不說,就這天氣我也上不了路。第三局轉折:何時才能與君相見,共同剪燭於“西窗”之下。結句則說:到那時,再慢慢地與你述說此時此刻“巴山夜雨”的情景,以及我的心緒。
以上,律詩皆可謂首聯起,頷聯承,頸聯轉,尾聯結;絕句也可看作是首句起,次句承,三句轉,末句結。
下面,我們再看看例外的情況。
李白的《登金陵鳳凰臺》:
鳳凰臺上鳳凰遊,鳳去臺空江自流。
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
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頷、頸二聯四句皆平行,或可說並列地寫“金陵鳳凰臺”四圍的景致,兩聯之間不存在轉折的關係。事實上,此詩首聯出句是起,首聯對句和頷聯、頸聯皆是承,尾聯出句是轉,對句是結。
杜甫的《絕句》: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
四句所寫之景,皆為平行或並列的關係,並無所謂起、承、轉、合也。
張繼的《楓橋夜泊》: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前兩句寫“夜泊”之“楓橋”附近的景色,后兩句寫“寒山寺”的“夜半鐘聲”。一二句和三四句是平行或並列的關係,亦無起承轉合也。
故我們安排詩詞的章法,須根據表達需要靈活處理,務不能拘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