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牛逼的不仅是霍普金斯的奥斯卡封帝表演

今天聊一部正在热映的院线片——困在时间里的父亲》。
在最近一届奥斯卡上,这部电影提名了包括最佳影片、最佳男主、最佳女配、最佳改编剧本、最佳剪辑、最佳艺术指导在内的6大奖项。
最终,84岁的老戏骨安东尼奥·霍普金斯凭借该片第二次斩获影帝桂冠。
毫无疑问,霍普金斯老爷子的表演是无可挑剔的。
但与之相比,更值得一说的,是这部作品在由舞台剧向电影转型的过程中,导演做出的杰出贡献。
这篇文章,就想和你聊聊这个话题:成就这部电影的决定性因素,究竟是什么。

01

影片《困在时间里的父亲》改编自同名舞台剧。
这部舞台剧的布景极其简单,全部靠演员的表演和台词铺陈剧情。所以看电影之前,我一度担心它仅仅是舞台剧的平移和搬演,但看过之后发现,这种担心是多余的。
影片导演——也是舞台剧作者佛罗莱恩·泽勒被英国《卫报》称为“我们时代最令人振奋的剧作家”,而在这部电影中,他用实际行动证明,他同样是一位颇有潜力的导演。
这种潜力就体现在,他内心十分清楚电影的优势,并有能力把这种优势充分发挥,使得原本就很出色的剧作,获得了更精准、更立体的呈现。
那么电影的优势到底是什么?
一句话概括:以更复杂的场面调度实现对物质现实的还原。
从这个角度讲,这部电影为我们展现的恰恰是电影这一媒介的特质。

影片开场,大女儿安妮向父亲家走去

影片从第一幕开始,就在发挥电影的优势。
只见画面中,大女儿安妮正在赶路,她穿过街道、路口,走向父亲家,而此时背景音乐正在播放歌剧《亚瑟王》。我们原本以为这是一段“无源音乐”,但当安妮见到父亲后,父亲摘下耳机,音乐也随之消失,我们才意识到,原来这段音乐来自父亲安东尼的脑海。
别小看这段调度,虽然它只是一段简单的“音画并行叙事”,却是只有“电影”这一媒介才能实现的效果。
与此同时,它也是一份邀请,邀请我们一起走进安东尼的主观世界。

当安东尼摘下耳机后,背景音乐随之消失

片中的安东尼是一位84岁的老人,不幸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他的记忆开始模糊、错乱,生活也随之分崩离析。
这部电影就是以第一视角带我们经历安东尼的“病情”,体验他的惊慌、无助与孤独。
从这个意义上讲,它很像一部有关阿尔茨海默症的VR电影。导演利用电影强大的视听能力,让我们由真切的体验出发,达成最终的共情与关怀。

02

阿尔茨海默症的典型症状是“记忆障碍”,这种障碍同时混杂着失忆、错位和妄想的成分。
该如何构建这样一个扭曲的精神世界?
导演确立了三大变量——空间、人物和事件,并最终通过三大变量之间的反复变换和组合,实现了对于“混乱记忆”的呈现。
我们一一来说,先说“空间”。
影片先后出现了三个空间,分别是:父亲安东尼的家、女儿安妮的家和养老院。
这三个空间串联起来的刚好是安东尼的行动轨迹,由于病情不断加重,他由自己的家搬到了女儿的家,最后住进了养老院。
如果不仔细看,这三个空间极易混淆,因为它们太相似了,无论门厅、客厅、走廊还是卧室,布局几乎是一样的。
我们以走廊和卧室为例。
这是父亲安东尼家的走廊和卧室:
这是女儿安妮家的走廊和卧室:
这是养老院的走廊和卧室:
正因这种相似性,影片得以跳脱出单一时空,转而在三个空间中自由穿梭,营造出一种飘忽的游离感。
印象最深的是两处。
一处是安东尼气冲冲地穿过“自家的走廊”,进入卧室,但仔细看会发现,他实际完成了一次穿越,走进的是“女儿安妮家的卧室”。

23'13" 由黄色台灯可知,这是安东尼自家的走廊。

23'39" 进入卧室后,由沙发和床头的形状、颜色可知,这其实是女儿安妮家的卧室。

另一处是在影片后半段,随着安东尼病情的加重,三个空间彼此的渗透和交叠也越来越深。
首先是客厅里悬挂的画突然不见了。那幅画原本是挂在安东尼家的,此时消失,意味着他对于自家的记忆已开始淡漠。

客厅原本挂着这幅画。

当影片进行到后半段时,这幅画突然消失。

除了突然消失的物件,家里还凭空多出了一些摆设——椅子。
它们是哪来的?
如果留意的话,就会知道,它们其实是属于养老院的。
而导演正是通过这些极具辨识度的物件,为我们呈现安东尼记忆淡化的过程,即:自家的物件逐渐消失,养老院的物件开始侵袭和覆盖旧有的记忆。
或者换个角度说,整部电影都可视为安东尼的“颅内剧场”,是他在养老院里的回忆。那么,无论他的家,还是女儿的家,实际都是他根据养老院的记忆构建出来的,所以它们才会那样相似。而最终,远去的记忆终究会褪色,只剩下养老院里孤独、清冷的生活。
正如客厅里悬挂的生机盎然的画,终会被无聊的电视机所取代。

03

错乱的时空只是回忆的舞台,而主角是接下来要说的两大变量:人物和事件
安东尼的回忆其实一点也不复杂,他无非纠缠于几个令他痛彻心扉的人,几件让他耿耿于怀的事。
具体说,有三:

第一,小女儿露西的死;

第二,大女儿安妮对他的抛弃;

第三,某个男人对他的虐待。
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他的意识完全被这三件事占据,但又因记忆衰退,导致所有人和事都支离破碎,于是他深陷其中,难以脱身。
首先,安东尼始终无法接受小女儿露西已经死去的事实。
于是,在自家的客厅里,他一直悬挂着露西的画,哪怕搬到了安妮家,他的记忆中仍然浮现这幅画。
他会不断把保姆、护工错认成露西的样子。
他还时常说起,露西对他的特别称谓——“Little Daddy”。
而当安妮也这样叫他时,我们已很难分辨,这究竟是他记错了;还是他太想听见这个称呼,才在脑海中让安妮也这样叫他。
其次,安东尼也无法接受大女儿安妮的离开。
安妮要追随爱人去巴黎生活,她无法照顾生病的父亲,只好把他送去养老院。对安东尼来说,这是一件无奈又残忍的事。
于是在记忆中,他不断重复着安妮抛弃他的过程,这个过程始终伴随着歌剧《采珠人》第一幕“她仿佛在花丛中”的哀伤旋律。
这段旋律先后出现了三次,与之相伴的情节是:安妮打电话给养老院预约,安妮带父亲去养老院,以及安妮与父亲告别。刚好串起了安妮离开的全过程。
更令人心碎的是,为了拒绝接受这一事实,安东尼下意识地篡改了记忆的逻辑。他忘掉了安妮的离开,只清楚记得她不会离开的理由,而这个理由实际很牵强,就是被他反复叨念的那句:“法国人甚至都不讲英语的。
在潜意识深处,安东尼还隐藏着对大女儿更为复杂的情绪。
这种复杂性,通过前后两次难辨真假的记忆来呈现。
一次,是女儿走进卧室,俯身扼住他的脖子;一次,是女儿坐在床前,抚摸他的脸庞。
前者是妄想,后者是期待,它们或许都没有真的发生,但却同时构成了安东尼对大女儿的怕与爱。
除去对女儿的牵挂,还有一件事令安东尼感到不安,那就是有个男人曾经虐待了他。
至于是谁,安东尼已经记不清了。
但由剧情推测,最有可能的人,应该是养老院面带假笑的男护工比尔。于是在记忆中,安东尼将这张令他恐惧的脸,不断替换到他厌恶的人身上。包括:安妮离婚多年的前夫詹姆斯,以及安妮现在的爱人保罗。
而在这种无意识替换的背后,还隐藏着安东尼的另一层心思。作为父亲,他当然希望女儿有个好归宿,但另一方面,他又不想女儿离开,于是他抑制不住地萌生了一个念头:如果女儿爱上的人是个恶人,该有多好,那样女儿也许就不会离开了。

04

正是借由上述的三大变量:空间、人物、事件,影片构建起了安东尼错乱的精神世界。
在每场戏里,都有某个甚至是全部变量发生变化,也许是空间混淆,也许是人物被张冠李戴,也许是事件以另一种面目重演,由此我们感知到安东尼——这位阿尔茨海默症老人的无奈与痛苦。
除此以外,影片还运用大量意象、道具来隐喻老人的境遇。
比如“水流”。
影片开始不久,有个空镜头,是拍厨房里的水流。
而当影片进行到后半段,安东尼即将被送进养老院时,镜头以同样的构图再次拍摄水龙头,此时水流已变水滴。
那象征着安东尼的记忆乃至生命,已接近干涸。
再比如“衣服”。
在影片的前半段,安东尼穿的都是非常得体的衣服,如西服、衬衫、线衣等。
而在影片接近结尾的二十分钟里,他穿上了睡衣,而那件睡衣像极了一件“病号服”。
这其实也在暗示,此时的安东尼已是一位病人,他过去的光鲜记忆已逐渐远去。
此外,更明显的一个意象是“手表”。
自始至终,安东尼都在寻找他的手表。背后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是一个受困于时间,丧失了记忆坐标,进而迷失了自我的人。
而到影片最后,当他住进养老院,记忆已流逝殆尽时,他哭泣着对护士说:“我已经没有栖息之地了,但我知道我的手表还带在我的手腕上。”
之后镜头一转,护士拉起他的手,我们看到他的手腕上其实空空如也。
此时的安东尼已经彻底失去了时间,以至于他连失去本身,都已忘记。
正如他自己所说:“我感觉我的树叶就要掉光了。”
那是今年我看过的电影里,最动人的一句独白。
它说出了生命即将凋零时的悲戚,同时也以一种诗意的语调,诉说了另一种形式的“死亡”:其实,失去记忆,就等于死亡。
因为所谓“我”,就是“我之记忆”的总和。

05

如果说这部电影有什么问题,我觉得有两个。
一是格局小。但严格说,这也不算问题,只是导演的个人选择。
二是部分视角出现了混乱。特别是中间部分,有好几次都是以大女儿安妮的视角展开叙事的,这对于一个试图营造主人公安东尼封闭且自洽的精神世界的电影,无疑是一种破坏。
如果影片能从头至尾紧守在安东尼的视角下,那样观众的代入感会更强,整个沉浸式体验也会更完整。
尽管如此,我还是很认可这部电影。
,与此同时,它也并没有折损演员的魅力,而是借由视听语言,使剧作和表演都得以加成。
其实,无论之前的作品多成功,也无论它是话剧、电视剧、游戏还是综艺,既然决定要拍成电影,就要遵从电影艺术的规律。
可惜,这个简单的道理,并不是每个创作者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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