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验:话语、世界、情境与肉身:质性研究方法课程之二
1,引言:人是一种话说/话语存在
前天,有同学问我:当我读过一些民族志作品,具有了某种程度上的“经验感”后,我是不是可以阅读一些理论作品?或者,从某些具体的社会学理论(如性别研究)开始,逐渐进入到一般性理论?
我的回应是:“经验感”需要通过阅读获得吗?民族志作品没有理论?(尽管我大体理解这位同学的意思,但我认为这个观点需要谨慎辨析。)同时,社会科学(包括社会学和人类学)或百家争鸣或七嘴八舌或自说自话,并无“一般性理论”。
同学略显疑惑,他提出:那么,像福柯或布迪厄这样的学者的理论也称不上一般性理论吗?
我答:当然,福柯的“话语-权力”说便相当地具有颠覆性或极具批判色彩。布迪厄也足堪一家之言。但可能还算不上一般性理论。可以继续思考。关键,什么是“一般性理论”?(注:大意如此。)
同学如是问,自有道理。社会学或社会科学如果没有一个一般性的理论,岂不乱七八糟?况且,它或它们的历史也够悠久了,还没有一般性理论?再者,我们的专业合法性如何确立,各自为政?诸如此类吧。关键,什么是一般性理论?
记得,中学时,教科书上引用过亚里士多德的一个有关“工具分类”的典故,工具可以分为三类:哑巴工具(如马车)、哞哞叫的工具(如牛)、会说话的工具(奴隶)。对于我们这些正义感爆棚的少年来说,就凭这段话,姓亚的算是打入另册了:反动的奴隶主阶级代言人!良心无疑是大大地坏了。其实,我们这些现代少年可能是误解前朝夫子了。
彼时,人会说话或者说“人是会说话的动物”,实在算不上什么高深的东西,距离夫子或城邦公民的学问或道理更是十万八千里呢。
不要说古希腊的读书人愚昧或心存偏颇,咱们的老夫子也好不了太多。例如,孔夫子对于热心农业技术的樊迟就很不耐烦,直言:吾不如老农!(注: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或者,轴心时期的佛陀会好一些,他老人家讲究“众生平等”,但对于男女尊卑之别,或许也无可奈何。即使传到六祖慧能(注:慧能自认是第四十代。见《坛经》)这里,依旧无法撼动礼教的纲常秩序。难怪高僧大德要发出“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的感叹了。
面对一个既成世界,要讲多少道理才能有所改变呢?这个既成世界便是由话说或话语型塑和维系的。当然,也是由话语改变的。
至此,我们可以提出一个现代世界的常识:人是一种话说存在。再直白些:人是会说话的动物。
那又怎样呢?经过以上一番议论,我们不难发现“话说”或“话语”在人类世界中的地位。那么,古圣先贤一直是“骑驴找驴”吗?也不能这么说。话说或话语意味着宇宙观和价值观,也是诸多“经验”的构成。“视角”、“经验”如此,世界便是如此。
那么,这局面是何时被打破的?
法国大革命时,所谓“第三等级”喊出一句口号:We Are The People. 我们才是人民!(Nous sommes les gens?)注意:这是真革命!它要颠覆既有世界。或说是颠覆既有的政治秩序或权力系统。那么,此前的“众生平等”或“人在上帝面前平等”的说法呢?都还停留在灵魂深处闹革命的阶段,或说,此前的话说仍未直面既有世界或现实秩序。他们的“国”另有所在——平行宇宙?(如极乐世界或天国)差不多吧。至于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虽然已经颇具斗争或批评精神,但仍然是在既有世界或原有的权力系统里玩游戏,无非是猴子说的: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
“大革命”之后,各种革命观点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冒头。自由、平等之风横吹世界!当然,这也有个过程,也颇多曲折。它最近的表现是:美国的“双性人士”可以进女性卫生间了。(注:如我用词不当,请多包涵。)什么,肉身有别?倡议者会说,你这是有色眼镜,是性别歧视!真有些“无人相、无我相”的意思了。(注:语出《金刚经》)
好了,一番周折之后,我们可以正面回应那位同学的“福柯之问”了。福柯,提出的“话语-权力”理论当然颇有见地,其诸多论述也颇具启发性。但福柯的凭借仍然是现代世界的思想馈赠,虽足以称一家之言,但最终仍然不免以当代理论指点江山。换言之,它最终仍不免沦为一“社会理论”(现代社会理论?)。(注:此处的“社会理论”参见《我思、我们信任,现象学社会学论文集》,本公众号已经大部分转载。)仍不足以担当“一般性理论”的大任。
围绕“话说/话语”议题,我们也可以继续讨论。
2,世界/社会是由话说组织起来的
本学期的《质性研究方法》课程颠倒了一下,从“经验”、“经验研究”或诠释论开始入手。但仍然不免触及若干实在论乃至存在论议题。我们继续讨论“经验”议题。既然“人是话说存在”,那么,世界/社会自然也是由话说组织起来的。这同时也构成“经验”和经验研究的底蕴。
在现代世界或思潮的影响下,语言学家和哲学家首先确认了这个事实。例如,大名鼎鼎的索绪尔,(我们的理论构思也离不开索绪尔结构语言学的支持。)名气更大的维特根斯坦,(真正的名人是很多人都不了解他却都知道他的名字。)等等。还有一些学者试图在“语言学”的支持下向人类思维这一幽深所在进军,例如,列维.斯特劳斯便是一个。但我认为列维.斯特劳斯在这一领域所取得的成就有限,或许只是一类猜想或假说而已。同时,我们或许也不必再以“思维”、“精神科学”为名来批判种族主义的荒谬了。
总之,要理解“经验”,便离不开对“话说”、“语言”的理解。福柯的作品值得关注,索绪尔的结构语言学更是法门所在!列维.斯特劳斯的思维游戏也不妨理解或玩一下。
我们继续讨论若干“经验”议题。
昨天,我们在公众号转了两篇阿城的文字。内容丰富,见解独到,值得参考。
3,视角与话语的多样性和差异性:阿城的案例
阿城两篇文字的题目都很有意思,暗藏玄机、耐人寻味。
一篇是《大风起兮云飞扬》,讲的是中国文化的变革,从周代的封建文化向秦汉的郡县文化的转变,写作手法与太史公司马迁接近,通过故事或案例讲道理;也有现代社会学家的笔法,例如,题目就是刘邦这个历史他者的原话:大风起兮云飞扬。现在的社会学、人类学也喜欢用他者概念,例如,西方学者也会捋直了舌头说:“面子”(mianzi)、“人情”(renqing),并借此阐释中国文化的特殊性。中国学者最近“伦”、“天下”、“过日子”、“五服”等概念的阐释也是同样道理。
也可以把这些概念转化为社会学术语。例如,《大风起兮云飞扬》就是讨论中国古代精英文化或大传统的变迁议题。
但阿城的人类学视角或味道也很突出。他讲世风之变或周秦之变时,里面蕴藏了可贵的封建精神,他对周代的文化觉醒,对孔夫子这位觉醒者抱有深切的文化同情,初心不忘:一方面讲变化,从容不迫;一方面讲情怀,情真意切。这倒是今天的很多学者难以做到的。福柯或许就做不到。例如,在福柯一类学者的眼里,孔夫子或许就是一个易了容的汉高祖,什么“为政以德”,什么“大风起兮”,半斤八两,总之都是为权力张目而已。我呢?同情阿城,欣赏福柯。主位、客位,局内、局外,传统、现代,因时、因人,各有所得。
阿城的另一篇文字是《世俗一直是最坚实的力量,有效地抵抗了绝对权威》,讲“世俗”的力量。我尤其喜欢这个故事:
西班牙有一个《堂吉诃德》,我对西班牙不了解,这样的小说跟世俗有没有关系我不知道,但是我想起小时候(五六岁)家里请的两个阿姨,这两个阿姨都是老北京,而且当时院子里家家都有阿姨,她们上午做完早餐、打扫完房屋至中午饭前有很长一段闲时。做什么?一个阿姨拿《红楼梦》念,其他阿姨纳鞋底、打补丁,听她念,该笑的地方都笑。后来我发现她们笑的地方对于文学评论家来说是“这有什么可笑的”。这就是区别。
当时没有记录材料,没有录音机,也没有摄像机,如果那个东西记录下来会很有意思,如果有这个材料,我就提供给文学评论家,比如搞红学的——你知道她为什么在这儿笑吗?其实跟世俗的人情世故特别契合的地方,她们就笑了。但是我那么小就记得她们说:“谁家敢娶林妹妹?这么刁的一个人,使性子,不能娶这样的,跟婆婆的关系一定处理不好。”这一层的评论很有意思,这就是世俗评论。
以前西单、东单有说书的。现在有很多说书的录音,大家会听,以前宣武门外有小说书馆,靠说书挣钱的人,跟当时说的一个人念、别人听、议论有什么区别?说书人一边讲一边评,全由他一个人承担,说书绝对不能少了评,如果只说书不评的话就没人听。因为这个故事大家已经很熟悉了,就是要听你怎么评,你评得不好,调侃得不好,揶揄得不好,没人听你的。
就此而论,“世俗”,即“世俗话说或话语”,同样是一种力量。某时,这种力量也赋予弱者抵抗的武器。话说或话语作为弱者的武器?是啊,既然强者或治人者是以话说或话语作为权力的核心武器,“弱者”也可以用自己或社会的话说或话语作为抵抗武器呀。对此,福柯应该也不难理解?关键,何种条件下,武器的力量才能发挥作用?
同时,这也涉及到另一位当代学者的理论构思,即斯科特的《弱者的武器》。斯科特主要是讲行为层面的消极抵抗或应对,拓展开去,便是回避或逃离。而阿城讲的道理呢?是话说或话语层面的积极面对,有滋有味、有声有色的活着,还要发声、评论,各种搅合。
何以至此?这就涉及到话说或话语系统的多样性和差异性议题。简言之,不同阶层或人群的话说不同,视角有异、风格也不同。它既是治人者的有意为之,用以区分诸如尊卑贵贱、夷狄、男女、君臣父子等,也是治人者未预料到的社会后果。(“未预之结局”:默顿语)
其实,也不难理解,无论之治人者或社会精英,还是底层大众,都有自身的主体性和能动性,都不会仅仅是消极或被动的接受某类行动者的给定秩序或话说。就此而论,什么是结构?他者才是结构,并且是结构之源头。极端点,“他者或行动者作为结构”;温和点,“他者或行动者的话说作为结构”。
4,小结:人以话分
这一讲是为课程的诠释论或经验研究议题做铺垫的,主旨是对“经验”的讨论。但不经意间也引入了诸多实在论乃至存在论议题,或者,三者本就难以泾渭分明的区分。不过,围绕“经验”,我们或许大体说明:经验离不开话说,话说离不开行动者。
社会学讲社会分层、社会分工,有各类衡量指标或参数,而我们对经验的讨论启发我们,社会分层、分工或分类的核心力量和载体是话说或话语,即人以话分。
大的体系,如文明、帝国、民族国家或部落社会固然如此,小的体系,如家庭、校园或乡村亦然。
例如,现在的婚姻或家庭出了不少问题,不少问题出在“感情不和”或“没话说”。其实,传统上,夫妻之间也没有太多话说,大家的话说系统本就有差异,所谓男女有别。但话说不同,却可以和谐共处,是一个差异性关系或差异性家庭。现在,人们想要建构一个差异弱化或同质性关系或家庭,面临的挑战或许不小。因此,围绕现代理想,古代的和而不同思想或许仍有启发意义。
同时,就田野或经验研究而言,除了表面的行为、关系之外,内在的话说或话语差异值得关注。在理论视角泛滥的当下,各种简单的类型化田野的做法值得反思。例如,当你用普通话或文字表述去呈现或分析他者时,他者的话说或话语差异或许已经被你无意间抹平了。
本文为龙子湖公众号原创,作者刘忠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