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何曾饶过谁？

上卷 第三十五回 第二节：

【原文】

且说薛宝钗来至家中，只见母亲正自梳头呢．一见他来了，便说道：“你大清早起跑来作什么？"宝钗道：“我瞧瞧妈身上好不好．昨儿我去了，不知他可又过来闹了没有？"一面说，一面在他母亲身旁坐了，由不得哭将起来．薛姨妈见他一哭，自己撑不住，也就哭了一场，一面又劝他：“我的儿，你别委曲了，你等我处分他．你要有个好歹，我指望那一个来！"

薛蟠在外边听见，连忙跑了过来，对着宝钗，左一个揖，右一个揖，只说：“好妹妹，恕我这一次罢！原是我昨儿吃了酒，回来的晚了，路上撞客着了，来家未醒，不知胡说了什么，连自己也不知道，怨不得你生气。”

宝钗原是掩面哭的，听如此说，由不得又好笑了，遂抬头向地下啐了一口，说道：“你不用做这些像生儿．我知道你的心里多嫌我们娘儿两个，是要变着法儿叫我们离了你，你就心净了。”薛蟠听说，连忙笑道：“妹妹这话从那里说起来的，这样我连立足之地都没了．妹妹从来不是这样多心说歪话的人．"

薛姨妈忙又接着道：“你只会听见你妹妹的歪话，难道昨儿晚上你说的那话就应该的不成？当真是你发昏了！"

薛蟠道：“妈也不必生气，妹妹也不用烦恼，从今以后我再不同他们一处吃酒闲逛如何？"

宝钗笑道：“这不明白过来了！"

薛姨妈道：“你要有这个横劲，那龙也下蛋了。”

薛蟠道：“我若再和他们一处逛，妹妹听见了只管啐我，再叫我畜生，不是人，如何？何苦来，为我一个人，娘儿两个天天操心！妈为我生气还有可恕，若只管叫妹妹为我操心，我更不是人了．如今父亲没了，我不能多孝顺妈多疼妹妹，反教娘生气妹妹烦恼，真连个畜生也不如了。”口里说着，眼睛里禁不起也滚下泪来．薛姨妈本不哭了，听他一说又勾起伤心来．

宝钗勉强笑道：“你闹够了，这会子又招着妈哭起来了。”薛蟠听说，忙收了泪，笑道：“我何曾招妈哭来！罢，罢，罢，丢下这个别提了．叫香菱来倒茶妹妹吃。”

宝钗道：“我也不吃茶，等妈洗了手，我们就过去了。”薛蟠道：“妹妹的项圈我瞧瞧，只怕该炸一炸去了。”宝钗道：“黄澄澄的又炸他作什么？"薛蟠又道：“妹妹如今也该添补些衣裳了．要什么颜色花样，告诉我。”宝钗道：“连那些衣服我还没穿遍了，又做什么？"一时薛姨妈换了衣裳，拉着宝钗进去，薛蟠方出去了．

【端木持易见解】

就这一小段，宝钗哭了，薛姨妈哭了，薛蟠也哭了。

日子如果过的好好的，又哭什么呢？

可见，薛家的日子，早已经不怎么好了。如今落得个寄人篱下，想必才是他们三人的心酸处吧！

照外面看来，薛家称得上是四大家族了。可如今怎么就落得“指望哪一个来？”甚至觉得“连立足之地都没了”？

这不得不说一个基本的规律，那就是“势”。

所谓的势，主要是时空的问题。在空间上，居于其上的人或物，就势大；居中则势平；居下则势弱。在时间上，势大者会变小，势中则不好不坏，势弱则会变强。

人世的基本规律，差不多就是这么不停转换的。

人总是想得势，但势不可久居，越到上面，越冷，越孤单，越残酷，越难得踏实，提心吊胆也是常态了。居在底层呢，又是另一个极端，也是冷，孤单，残酷，生死不保，提心吊胆的。这两个极端，人都是波动极其剧烈，有反归于常的趋势。正所谓事不正则反，人不平则鸣。富不过三代，大约就是这个规律的表现形式罢了。

为保薛蟠的地位，即保住薛家的地位，薛姨妈和薛宝钗操碎了心。薛姨妈一介女流，亲自出门谋划，薛宝钗谋取入宫不得，现如今又想谋划宝玉，讲真的，若不是为了薛蟠，为了薛家，母女二人，又怎会忍受此般屈辱？

薛蟠倒也有些自知之明，说出实情来，“如今父亲没了，我不能多孝顺妈多疼妹妹，反教娘生气妹妹烦恼，真连个畜生也不如了”，这话如此贴切，如此懂事，所以薛姨妈倒感动的再次流下泪来。薛蟠知道母亲和妹妹为她受这般屈辱，他自己也是“眼睛里禁不起也滚下泪来”。一家子忍辱偷生，真是可怜可悲的了。

很多人说薛蟠无能，才至于如此形景。讲真的，依我看，倒真不是薛蟠无能。她母亲说他没有“横”劲儿，我觉得不对。薛蟠身上是很有一股横劲儿的，你看他能为香菱打死冯渊呢，怎么不横？

可是他的这些横劲儿早已经没有用武之地了。势，这个东西，到了极致，就必然走下坡路，必然转换了。有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规律，岂是靠“横”就能改变的？

有人说，他咋不横下心来科举呢？

这些人就是幼稚。

科举岂是想中就能中的？再说了，全国那么多学子，中的概率是少之又少，岂能靠这个谋发展？又再说了，哪一个真正干大事的是靠科举的？最后，科举的本质，早已经不是选拔人才，而只是向下人们扔一根幻想的稻草罢了。

即便薛蟠有横劲儿，科举对他而言也是太难了，又太虚幻了，是没有必要的。

他有钱，有舅舅王子腾，有姨夫贾政，有表姐元春为皇妃，有妹妹能或进宫，或者能嫁给宝玉，他又何必在科举上谋划呢？

权力和财富的本质，实际上是社会关系。理解这句话，就知道，考试是最愚蠢的道路，是最虚伪的选拔，是最残酷的欺骗。可惜，大众却以为那是全部的希望。

不改变整个社会关系，却指望狗洞里爬过去，取得一条狗的资格，这就是我们这些中国人的所谓“梦想”“改变”，“翻身”,“希望”。

他们说，只有“横”劲儿的人，才配做龙子。鲤鱼跳龙门嘛。哪里晓得，龙实际上是不下蛋的，不生孩子的。传说中的龙，都是雄性的。

所以，即便你真有横劲儿，龙也不下蛋，你也做不了龙子。

算了，不说这些了。

最后我们来看薛蟠要帮宝钗炸一炸项圈，做几套新衣裳，是啥意思？

金子做的项圈戴久了，也得涂上黄矾，用火烤炸一下，才能回到原来的样子；日子过久了，新衣服不穿，也会旧的，需要新作几套衣裳才能算新衣。

诸位懂得这句话啥意思吗？

就一句话，我告诉诸位：

岁月何曾饶过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