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王维传（第165章）

第165章 皇家秘密

731年夏天，似乎热得比往年更早些。当大唐第一内侍高力士娶妻的那档子热闹过去后，气温就嗖嗖直往上蹿，直到七月底，竟没有下过一场像样的雨。朱雀大街两旁的槐树，成日被明晃晃的太阳照着，渐渐也有些无精打采起来。

不知是天气不宜，还是金仙公主的身子本就不大好，这日，洛阳开元观道童明月匆匆赶来长安玉真观找清风，说是金仙公主很想念玉真公主，想请玉真公主到开元观叙叙旧。

玉真公主心中一沉，当即收拾行装，前往洛阳。

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当真的看到金仙公主时，玉真公主依然还是一阵揪心。饶是酷暑时节，金仙公主却依然盖着一床丝绵薄被，脸色发黄，两颊深陷，无力地靠在床榻上。和上次相比，憔悴了何止十岁！

“姊姊，都是持盈不好，好久没来看望姊姊，惹姊姊牵挂了。”玉真公主快步走到金仙公主床边，挨着姊姊坐下，抚摸着姊姊骨瘦如柴的双手，心里一阵唏嘘。

“持盈，都是姊姊这身子不争气，三番两次把你叫来，没得耽误了你的正事。”金仙公主看着玉真公主，没说几句话，便一阵咳嗽，咳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玉真公主忙扶住姊姊，替她轻轻捶背，好半晌后，金仙公主才将气慢慢顺了下去，止住咳嗽，叹了口气道：“持盈，我这身子，恐怕熬不过这个秋天了。”

“胡说，姊姊才多大年纪，便这样伤春悲秋起来了？”玉真公主起身拿起案几上的水壶，斟了一盏热茶，喂金仙公主喝了一口。

“持盈，你我都是修道之人，对于生死之事，早已看得明白，所以，姊姊不怕死，真的。”金仙公主淡然一笑，“此番姊姊特地叫了你来，是想和你说一件事。这件事，存在姊姊心里很久了。”

玉真公主心里一突，姊姊如此郑重其事，想来定是有非同寻常的要紧之事，便起身到门外长廊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后，才反身折回屋内，挨近姊姊道：“姊姊放心，持盈不是不知轻重之人，但凡不能说的，持盈定会放在心里，绝不会多提一字。”

金仙公主定定地看着玉真公主，良久，良久，才深深地叹了口气道：“持盈，这件事，姊姊本打算一辈子都放在心里。但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告诉你。这世上，也只有你，可以说几句体己话了。”停顿片刻，幽幽道来，“你还记得四哥爱子瑾儿么？”

听姊姊提到四哥和瑾儿，玉真公主眼神顿时暗了下来。四哥，那个仪表堂堂、风度翩翩的四哥，一晃竟然已经辞世五年了！而他身前最疼爱的儿子瑾儿，更是先他四年而去！白发人送黑发人，那种绝望和痛苦，即便是旁人，看着都如此揪心，更何况亲历者！

“姊姊，持盈当然记得。”

“说起来，瑾儿去世已有九年了。如果他还活着，如今该有21岁了吧？也会像瑛儿、瑶儿那样，娶妻生子了。”金仙公主幽幽地说着，目光似乎落在窗棂的某一个地方，又像什么都没有看。

“唉，瑾儿的死，对四哥是致命一击。四哥一夜之间两鬓斑白，从此便再没看他笑过了。”玉真公主不由想起她陪司马道长去华州探望四哥时的情景，那时，王维陪他在窗下对弈，四哥的两鬓突然多了许多白发……

“持盈，你知道么？其实，瑾儿的病，并不是不治之症，瑾儿本可以活着的。”忽然，金仙公主幽幽地说出了这句话，声音虽然依然轻微，但却让玉真公主心头一震！姊姊这句话背后，隐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秘密？

看到玉真公主一脸的茫然和震惊，金仙公主摇了摇头，半晌才苦笑道：“一年多前，我病重那阵子，皇兄派宫中尚药局蒋奉御来给我医治。几天后，皇兄又派高内侍来看我。于是，我便无意中听到了那本不该听到的话。”

金仙公主眼中似有一丝寒意、一丝决然，不待玉真公主问什么，便坐直身子，一口气说了下去：“那几天，我身子发烫，烧得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中，我听到高内侍问蒋奉御，我的症状和当年李瑾的症状是否相似？蒋奉御回答说完全不同。然后，我便听到了高内侍那句话：'李瑾当年的病，圣上让你斟酌着办，可如今长公主的病，圣上是定要你护她周全的。若长公主有个三长两短，圣上让你不必回去复命了。’”说完这段话，金仙公主仿佛虚脱了一般，无力地向后倒了下去。玉真公主忙一把扶住姊姊，心里是翻江倒海般的揪心。

“圣上让你斟酌着办。'斟酌’二字，任谁都知道，背后是什么意思……”身在帝王家，玉真公主对“斟酌”二字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心里突然涌起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持盈，谁叫我们身在帝王家呢？”金仙公主紧紧握住玉真公主的手，言语中，除了沉重，还有无奈。

“姊姊，还记得小时候么？那时，皇兄、四哥、你、我，还有六弟，常躲在一起玩、一起闹……可惜那样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持盈，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姊姊之所以告诉你这些，不是要你去怨皇兄，而是想让你明白……”金仙公主又是一阵咳嗽，待缓过气来，才一脸疼惜地看着玉真公主，“虽然姊姊只比你年长三岁，但在我心里，却是长姊如母。姊姊不在后，你要好好保护自己，莫让皇兄对你有所忌讳才好。”

金仙公主这番话，字字句句，发自肺腑，玉真公主听在耳里，不由愈发揪心、愈发不舍。是啊，姊姊是为了她好，姊姊担心她风头太盛后，即便皇兄对她没有想法，保不齐朝中大臣也会有所议论呢？所谓人言可畏，时间久了，说不定皇兄也会不放心。等到了那时，便一切都晚了！

想到这里，玉真公主的眼泪不由夺眶而出，搂住金仙公主，在姊姊肩头哽咽道：“姊姊说的话，持盈都记住了。持盈不许姊姊胡思乱想，我一定会陪着你，等你身子一日日好起来！”

“持盈，姊姊在一日，咱们就做一日姊妹。若是哪天姊姊走了，你也莫伤心，姊姊会在天上看着你，守护你。”金仙公主替玉真公主缓缓抹去眼角泪痕，泪中带笑道。

从这天开始，玉真公主便在洛阳开元观住了下来。她唯一的心愿是，守护在姊姊身边，能多陪她一日，都是好的。

而王维呢？和孟浩然在襄阳等地盘桓数月后，决定返回长安。自去年离家远游，已有一年多不见莲儿了，不知她还好吗？

“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731年秋天，秋风尚未从渭水吹来，长安街头那些犹带绿意的槐叶便已承受不住连日来的冷雨，纷纷扬扬落了满城。

王维早先已修书一封给王缙，告知他即日回家，因此，当他推开位于道政坊的王宅大门时，管家王千便兴冲冲地迎了上来。“阿郎，你可回来了！”王千原是王缙府上的管家，王维729年返回长安后，王缙便将王千派到了王维府上，做事很是尽心。

“千叔别来可好？”王维点头一笑，将缰绳递到王千手里，说道，“若是夏卿下衙了，你和他说一声，我已到家了。莲儿可是在家？”

听到王维的声音，正在屋里温书的莲儿，连忙欢笑着跑了出来，一把扑进王维怀里，一脸惊喜道：“阿爷，莲儿太想你了！”

王维蹲下身子，一脸疼惜地看着莲儿，一年不见，莲儿显然又长高了不少，出落得愈发楚楚动人。“莲儿，阿爷也想你。阿爷这次回来，定要好好陪陪莲儿。”

说话间，王缙也从对面府邸赶了过来，一进门便哈哈笑道：“大哥，你这次远行，当真有点远呐！”王维转身看向王缙，呵呵笑道：“夏卿，有你在，大哥很是放心，故在外面多耽搁了些时日。你将莲儿照顾得这般好，难为你了！”

“莲儿乖巧的很，像莲儿这样的好孩子，便是给我一打，我也欢喜得紧！”王缙摸了摸莲儿的脑袋，开玩笑道，“莲儿，将来你阿爷若是再出远门，你就给二叔当女儿吧，二叔求之不得。”

莲儿眨了眨眼睛，侧头笑道：“阿爷说了，再不出远门了，会留在家中陪莲儿。”说着，依偎在王维身边，甜甜地笑了。

“大哥，莲儿到底是你亲闺女，我这个二叔再好，也比不上你这个阿爷，哈哈。”

听说王维回来了，福嫂、小蝶也都忙忙地迎了出来，王维和她们一一打了照面，互相问候了一番。她们自是喜不自禁，赶紧去厨下准备晚膳，为王维接风洗尘。

“夏卿，若无他事，咱们到书房坐坐？”王维提议道。

“好，正想听大哥说说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王缙一脸期待。

书房早已被福嫂收拾得一尘不染，王维从行囊中取出卷轴、诗稿，将它们一一整整齐齐码在书案上。

“大哥，张相去年年底辞世后，已由张少监代为主持集贤院事务。张少监素来赏识你，你此次回来，不妨去拜访拜访他，说不定还可以重回集贤院也未可知。”

王维手中顿了顿，直起身子，回头道：“夏卿，开弓没有回头箭，我既然离开了集贤院，便没有再回去的道理了。”

“大哥，此一时彼一时也。当初你离开，是因为张相和张少监都不在，如今张少监回来了，你去向张少监恳个请，想来应该并不烦难。”

王维笑着摇了摇头，继续整理手中的卷轴和诗稿，云淡风轻道：“夏卿，你是怕为兄闲在家里无事可做么？为兄此次远游回来，实在是有太多事想做、太多事要做。旁的不说，单是整理这一路上的画稿和诗稿，恐怕就要费上大半年功夫。而且，我心里还存了一个念头，要把路上在水墨山水画上的偶得，条分缕析，梳理成文，他日若能遇见同道，也可切磋琢磨一番。另外，说来惭愧，道光禅师那里，也要常去研习精进才好……”王维渐渐将目光转向窗外，絮絮说了下去。

看着王维眼中的亮光和脸上的笑意，王缙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杞人忧天，或者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大哥谋划的事，远比自己想的更为洒脱、更为超然！不知这一年里，大哥遇见了怎样的人？经历了怎样的事？才有了今日这样一番境界。不过，无论怎样，他都为大哥的改变感到欢喜。因为，大哥终于从丧妻之痛中走出来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