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夕照深秋雨(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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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到济州的第二天,王维就去济州府报到。

济州府是一座简陋的二层小楼。济州刺史四十开外,五短身材,留着络腮胡子。他带王维见过州中各官,寒暄客套一番,就算正式任职了。

王维的职务是司仓参军,主要负责仓廪、庖厨、财务、市廛等管理事务。

从京城的太乐丞到济州的司仓参军,王维好比从国家大剧院副院长变为基层的后勤站长。这其中的落差,不仅在于职务高低,更在于人岗并不相适。

显然,这份工作并不能发挥他的才情。正如他在《宿郑州》中写的那样:“此去欲何言,穷边徇微禄。”这一去还想说些什么呢?到边远之地挣份薄禄罢了。

不过,济州规模不大,人口不多,司仓参军的工作倒也并不忙碌。

而且,王维手下有个下属,名叫赵化,二十出头,是济州本地人。对济州情况十分熟悉,且勤快肯干,忠诚厚道。

赵化很仰慕王维的才华和为人,工作上十分尽心,极力配和王维。王维很是满意。

因婚期将近,王维索性向刺史告了一个月的婚假,以便安心筹备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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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诘,孟子有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得意淡然,失意坦然,喜而不狂,忧而不伤,岂不妙哉!”

在拟定婚礼宴请宾客的名单时,王维不由想起了歧王,想起了歧王灞桥分别之际送给他的这番话。

人和人之间,是有缘分的。有的人,白首如新。有的人,倾盖如故。他和歧王之间,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倾盖如故,视彼此为知己。

可是,眼下他和歧王都是被贬之身。一则朝中人言可畏,二则相距千里之遥,因此,即使他内心多么想请歧王参加他的婚礼,见证他和璎珞的幸福,但也只能想想罢了。

歧王在华州过得好吗?还愿意吟诗作赋、品鉴书画吗?还在继续临摹欧阳询的《九成宫醴泉铭》吗?

牵挂歧王心切的王维,立即提笔给歧王写了一封信。

信中,他向歧王禀告,他已到济州任职,诸事顺利,请歧王勿念。

信末,他写道:“承蒙王爷眷顾,我和崔氏璎珞将于九月初九完婚。王维在济州恭祝歧王身体安康、顺心如意。王维敬上。”

行文至此,他脑海中闪过了另一位有恩于他的人——玉真公主。要不要告诉她,他将大婚?

他不由想起了那个春雨淅沥的下午,她黯然神伤,幽幽地对他说:“摩诘,能否再为我弹奏一曲《郁轮袍》?”

那一刻,他心中是有些不忍的。堂堂公主,甘愿如此放低姿态,唯一的解释,就是因为她对他动了真情。否则,她完全可以像宁王那样,用强权和手段强行赐婚……

“既然此生已将爱全都给了璎珞,那就不要再去打搅被辜负之人了。只愿她一生平安喜乐。”

他明白,无论是歧王,还是玉真公主,他都欠他们一份情,且难以偿还……

121

在终南别馆度过了一百多个清冷的日夜后,玉真公主回到了长安。

此次回来,是因为皇兄李隆基的生日。

开元年间,唐玄宗采纳右丞相张说、左丞相源乾曜的建议,将自己的生日定为“千秋节”。

“千秋节”这天,唐玄宗在长安兴庆宫内花萼楼前举行盛大的宴会和乐舞表演,与文武百官、长安百姓同乐。

花萼楼建于公元720年,位列江西滕王阁、湖北黄鹤楼、湖南岳阳楼、山西鹳雀楼等四大名楼之前,享有“天下第一名楼”的美誉,统称为“天下五大名楼”。

这天,群臣为唐玄宗祝寿、敬酒,祝皇上千秋万岁,万寿无疆。连各国使臣都前来祝贺,场面蔚为壮观。

唐玄宗则向四品以上的大臣颁发扬州铜镜,寓意是为官要明镜高悬,清正廉明。

每年“千秋节”,唐玄宗都会邀请玉真公主来宫中一起庆祝,今年也不例外。

可不知为何,虽然置身繁华如昨的“千秋节”,但当她在浩浩荡荡的文武百官中寻寻觅觅,却再也不见王维身影时,她的心里,就像被掏空了一样,再也高兴不起来。

人们看到的,是她的强颜欢笑,看不到的,是她内心的茫然无措。

可叹,灼灼繁华依旧在,回首不见故人来。没有王维的长安,已不值得她留恋些许。

宴罢席散,她独自回到玉真观中。置身空荡荡的大堂,却恍惚看到一个白衣少年正低头弹奏《郁轮袍》。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此时此刻,王维到济州了吗?他在济州过得可好?“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想到王维空有满腹才华却无丝毫用武之地,玉真公主一阵揪心,想了解他的近况,却又不知从何下手。

思前想后,她想到了歧王。她知道,王维和歧王感情深厚,他到济州后,一定会第一时间和歧王联系。那么,何不婉转地向歧王打听一二?

于是,她展纸磨墨,提笔写道:“哥哥,一别已三月有余,不知近来可好?妹妹甚为挂念……”

信末,她委婉地问起了王维。寥寥数字,却一切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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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州在陕西境内,离长安并不太远。因此,没过几天,玉真公主就收到了歧王的回信。

歧王是聪明人,自然明白妹妹对王维还情丝未了。感动之余,却也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他只是淡淡地告诉她,王维已到济州任职,并将于九月初九完婚。

接到这封信时,已是农历八月二十九,离王维完婚仅剩十天。

不知为何,当被明确告知王维将要结婚时,玉真公主反而释然了。

或许,这一刻,她终于可以让自己死心了,放下了。

“岁月无情催人老,芳华刹那褪春晖。”

岁月无情,每一个人都会匆匆老去。那些最美好的年华,也无非是流光中的一刹那,转瞬间就消失了踪影。

虽然最终失去了他,但毕竟也曾拥有美好的刹那。

比如,他为她弹奏《郁轮袍》时,比如,他为她创作《奉和圣制幸玉真公主山庄因题石壁十韵之作应制》时。

她相信,在那些当下,他是真诚的。一个真诚地面对自己内心和他人的人,是值得尊重的。

因此,玉真公主并不怪他,也不恨他,而是尊重他的任何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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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她沐手焚香,连夜书写道教始祖老子的《道德经》。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公元前516年,曾担任周朝“守藏室之官”(管理藏书的官员)的老子辞职归隐,倒骑青牛西出函谷关。应把守函谷关的长官尹喜之求,写下了一部五千余言的《道德经》,然后“莫知其所终”。

玉真公主气沉丹田,全神贯注地写着《道德经》中每一个字,每一句话。

她想通过《道德经》告诉王维,芸芸众生,终其一生想要达到的境界,不过是“与万物一体,与天地共心”罢了。

当她写到“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时,她放下了笔,陷入了沉思。

16岁那年,她在四川青城山出家为女道士。道长为她取的法号“持盈”,就出自《道德经》中的这句话。

在此后的漫长岁月里,如果王维读到《道德经》时,会偶然想起她,想起曾经有个名叫“持盈法师”的女子爱过他,那么,这就够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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