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329章）

当叛军铁蹄兵临城下时，王维恍若未觉，微闭双目，顾自在墙头弹奏琵琶。

这一生，他曾无数次弹奏琵琶，却从来没有哪一次像今日这般空旷辽阔！

不是吗？夏风习习中，仿佛整个长安城都安静下来了，就连朱雀大街两旁的槐树也在静静聆听他的琵琶声。

以这样的方式走向生命的终点，不正是生命的安静谢幕？

他恍然想起，幼时开蒙，读到韩非子写的“视死如归”时，并不理解韩非子为何把死亡看得像回家一样平常，如今，懂了。

当一个人经历了所有该经历的，承受了所有该承受的，最后了却了身上的责任后，确实是可以坦然赴死的。

就在刚才送走玉真公主和莲儿的那个瞬间，他便觉得，如果长安真的沦陷了，他死于叛军之手，也可以走得无牵无挂，这不正是“视死如归”么？

在悠扬清越的琵琶声中，他嘴角渐渐浮起了一抹微笑。城头抚琴曲，委婉江山，是否听懂了他的悲欢？

他脑海中飘过了第一次和璎珞见面时的一幕。

那是718年的元宵节。上元时节的长安城，华灯初上，人声鼎沸。烛影下，佳人眼波流转，顾盼生辉；灯火间，才子系马高楼，一骑绝尘。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当他捡起璎珞无意中丢失的丝帕，看到丝帕上绣的那行清丽婉约的小字时的惊讶。那行小字，正是他写的“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世间女子何其多，但自从有了长安街头那次邂逅，他的心里，便再也装不下世间其他女子。他把爱给了璎珞，便再也给不了别人。

从718年到728年，那是怎样一段美好的年华呐！从丝帕到琵琶，从红豆到《相思》，从菊花酒到百岁羹，从白罗袜到圆领袍，从“持竿叟”到“浣纱媪”，从十里红妆到百子香车，从同游江南到淇上田园……

虽然只有十年，但对他来说，却已是整整一生。

忽然，手下“铮”的一声，琵琶似乎断了一根弦，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却怎么也抹不去那让人心碎的一幕——

“摩诘，这次大概真的熬不过去了。无论如何，一定要保住孩子。”

“璎珞，我不许你说傻话，我不允许你有事！”

“摩诘，对不住，这次，我恐怕不能陪你了……”

“璎珞，你答应我的，你一定要陪着我！我也定会陪着你！”

然而，璎珞还是放开了他拼尽全身力气试图从死神手里拉回她的手，无力地闭上双眼，一行清泪顺着她的眼角悄然滑落……

从此，丧妻之痛，成了他一生都不曾愈合的伤疤。每每揭起，便是撕心裂肺的痛。

多少个夜阑人静的不眠之夜，王维焚香独坐，想起他和璎珞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想着，想着，眼泪便不知不觉湿了青衫。这人生，竟是这样空虚落寞、悲凉寂寞。心，就这样一点一点疼得失了知觉。最后，便只剩下悲伤和无力，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的手指在琵琶上轻挑慢捻，琵琶声渐渐从清越悠扬转为高亢激昂。

璎珞的离去，意味着他的人生进入了下半场。在人生的下半场里，虽然他已经尘封了感情，但却有一个女子，一次一次闯入他的世界，愿意为他重回红尘，且不惜付出一切代价。

这个女子，便是被他一次一次拒之于千里之外的玉真公主。

玉真公主曾一字一句地告诉他，除非他今生不再娶妻，否则，便只能娶她。他听了，摇头苦笑，他本就无意再娶，从此不娶，又有何难？

然而，他万万不曾料到，在爱情这件事上，公主比他想象中要坚韧太多、执着太多。

无论他怎样逃离她、疏远她、躲避她、伤害她，她都不曾放手。

一番百折不挠的兜兜转转后，他终于有些不忍，安静地坐了下来，听她弹奏一曲名为《坐忘引》的古琴。听完此曲，他告诉她，这世上，有一种花，自开自落，自满自足，无人欣赏，也不求欣赏。这种花，叫辛夷花。

在他心中，玉真公主便是一朵即使无人欣赏也不放弃绽放的辛夷花。对于这样一朵为爱执着的辛夷花，任他再是铁石心肠，也实在无法无动于衷。

然而，天意弄人，当他终于决定敞开心扉，接受这份生命中不可承受之爱时，叛军铁蹄呼啸而至。

千钧一发之际，他只有一个念头，他可以从容赴死，但公主和莲儿，却必须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