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种听起来匪夷所思的习惯,就是每当听说村里又死去了一个人 ,便在晚上想起自己所知的这个人生前的一些印象来。尤其不可思议的是,不知在某个夜里躺在床上睡不着时,会不由地在脑海中搜捡我们村从东到西三里长每个犄角圪里逝去的那些人,这种习惯不知起于何时,这种习惯尤其是在晚饭饮了酒半夜干渴醒来喝了浓茶不能入睡时更清晰。我发现了一条规律,就是没有一家不死人的。这算什么“规律”?听起来有点幼稚可笑,甚至可说是废话。但仔细想来,就不觉得幼稚可笑了。在我不满50岁的人生旅途中,见惯了生死,本也不足为道,但从我有记忆起,村里死了多少人?都是些谁?这些死去的人一例的无足轻重吗?一个基本事实是这些人生前虽没有成就惊天动地的伟业,但却曾以鲜活的生命状态在人世间存活过,这样想来,这个话题是不是就变得不轻松了。
或问云,死去的村人都是些平凡的庶民百姓,追思这些人有意义吗?这个问题真不好回答,因为这涉扯到人的生死问题 ,生死问题可说是人生的最大问题。俗话说,“人有上中下,货有三种价。”即便是最下等的人也有其价值。再者,即使是坏人,也能作反面教材以为镜鉴也。我意是追思这些逝者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意义。我是一名文学爱好者,多年来我有一个梦想,就是以故乡为基本场景,以改革开放为时代背景,创作一部反映故乡人生活情态的长篇小说,至少在20万字以上。但反复思虑,故乡人奋斗的脚步很平庸,找不到具有路遥在《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平兄弟式气质的典型人物,因而多次开笔又多次罢笔。但故乡的情结,故乡人那远去的背影却不时萦绕在我心里欲罢不能,怎么办?在一个从东到西又捡搜起死去的故乡人的夜晚,我忽然茅塞顿开,既然创作反映故乡人奋斗历程的长篇小说不能如愿,何不用素描的方式把一些可记的人记下来,想到此,不由得生发出一阵兴奋来,披衣而起,在稿纸上拟下了故乡人物谱。我不懂绘画,遑论素描技法。但我想当然的认为,素描是用简单明了的线条在画纸上勾勒人物的一种技法,他应有的效果是传神逼真鲜活。后来,在写这些人物的过程中,我发现欲达到这种预期的效果,决非易事。不过令我略感心安的是,毕竟为这些草民百姓立了传树了碑,这也算是一点功德吧。后来,我又觉得,只写死人阴气太重,应该挑捡着写些活人方显得有生气,于是又给若干生者画了像。在家乡,愣是指傻者呆者苶者,也指五大三粗而衣冠破烂又说话疯疯癫癫者。愣根玉之愣比较另类,他一生破衣烂衫,说话声若宏钟而滔滔不绝,力大无比,见多识广,颇有些大智若愚的味道。愣根玉是我的远支祖辈,终生住在村东头两间柴草屋里,他一生未娶,孑然一人。终年破衣烂履,没有谁见他穿过一件新衣服,他睡的是柴草窝,枕的是一块磨得光亮中间呈凹型的大青砖,食的是粗茶淡饭。愣根玉生得虎背熊腰,膂力过人。听人说,他年轻时给村西头的施姓财主放牛,一日,遇有一牛滑落坠崖,说时迟,那时快,他一个健步赶上去,两手抓住牛尾,提着牛喊人来救,一直持续数十秒,没人赶到,精疲力竭才撒手,但见崖边土地上显现了他陷下去一双数寸深的脚窝,群牛停了吃草向他投去了深深敬意的目光。愣根玉喜欢在初夏和早秋季节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坐在村中照壁下的岩石上脱下破衣烂衫捉虱子,即使到了桑榆晚年,也掩藏不住他那粗壮的手掌和硕大的骨骼曾有过的力的光辉。愣根玉性格耿介,从不知求人也不被人求。没有谁见过他参与过谁家的红白喜事。即使是计划年代,他也只做他份内的事,从不做当模范的过头事。队长对他敢怒而不敢言。一次,上边要大队选出一名最不积极分子进行批斗,基于平时的怨愤,队长选上了他做反面典型,他站在会场中间,紧握双拳,怒目圆睁,那气势活脱脱一尊金刚,不言自威,干部们只得作罢。愣根玉喜欢在人多的场合讲古道今,十里八村,商贾大户,祖宗八代,生旦红伶,和尚道士,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谈,不管有人听无人听,不管讨不讨嫌,他总是口若悬河,声若宏钟,津津乐道。愣根玉活了八十几岁,死于村旁公路上一起车祸。他傻不拉叽的一个侄子在清理他的家中遗物时,发现煤场中埋着几只旧式的白酒瓶子,瓶子里面塞满了钞票,有的已经发了霉,经整理一共四万七千二百一十五元七角九分,他的侄子不停地憨笑着。那年是二〇〇〇年。不知从何时起村里人有了一种不约而同的认识,家里有无论男人女人小孩于无意中说了一句不合时宜的疯话颠话错话,办了一件小有错误有瑕疵的小事,都会被斥之为“愣双宝”,“好你个愣双宝”,“你愣的心上了,和双宝一样”,等等。可见愣双宝这一负面典型形象在村人的心理几近固化了。愣双宝何许人也?何以如此惹人嫌?村人大抵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愣双宝是我的邻人,他说话有点有一搭没一搭的,无论人们讨论什么事,他都爱插上一嘴,管你合不合时宜,管你是对还是错,这的确有点讨厌。为此,他不知招了人多少白眼。但下次,他依然如故,结果自然是又遭白眼,他属于那种记吃不记打的主,从这方面看,他确是愣得有点不开窍。愣双宝还有一种愣的表现,就是在一段时期内听了一句电影上的台词或者什么戏语,就会成了他的口头禅,完全不管正常人说话的场合景况,他上来便说那句毫无瓜葛的话,比如,电影《闪闪的红星》胡汉三有句台词“我胡汉三回来了”,他逢人便大声讲,“我胡汉三回来了”,如若他逢见的人是一人,这人会一笑了之。如若他逢见两个人正讨论一件不愉快的事,那愣双宝肯定没有好果子吃,气头上的人会瞪起双眼怒斥“滚蛋”!愣双宝悻悻而走。愣双宝由于愣是讨不上老婆的,父母双亡,他只能随他唯一的姐姐过活。他姐姐名叫招小子,这名字起得名至实归,她竟然生有六男三女,成为我们村生育子女最多的“英雄母亲”。愣双宝可不是个吃白食的主,他包办了家里所有的重活累活,挑水打柴上地,他无所不为,他帮衬着姐姐为几个外甥都娶了媳妇。愣双宝最怕他的姐姐,每当他发愣说疯话时,他姐姐总会瞪眼甩过来一句狠话“老妹艮呀那个大”(妹艮是他姐弟的父亲),愣双宝见这阵势,赶忙跑开,避免姐姐再骂出什么难听话来。愣双宝生得不丑,脸上最大的亮点是长了一双牛羚似的大眼,别小看了这双大眼,这绝对是护佑他的9个外甥的法眼,如若他的外甥在外面受了委屈,愣双宝定会第一时间与对方论理,那双大眼闪着说不上来的一种光,对方统统都会知难而退。其实愣双宝只论理不打人也不骂人。愣双宝是懂礼数的人。有一年,过年后,我三弟同愣双宝一起去10里外的邻村走亲戚,结伴而行,相约午饭后再结伴而归。困难年代走亲串友,故乡的规矩是给亲戚送六个馒头,基本程序是在亲戚家吃完午饭后从包袱中掏出馒头放下,双方客气一番,亲戚一般只留四个,余下的两个叫回礼,由走亲者带回。顽皮而能吃的三弟深知其中之礼,但还是耐不住诱惑,在路上即吃掉两个。这对于愣双宝来说是一种失礼的大事,来去的路上,愣双宝对三弟数落不迭,“你怎么能吃了走亲戚的馒头,你怎么能吃了走亲戚的馒头,你怎么能……”。后来,三弟每每回村见着愣双宝,他总是那句话,“你怎么能吃了走亲戚的馒头”。虽然思考了好久,但写下这个标题,我还是有些忐忑,因为愣二栓是我的二大爷。父亲排行老四。祖父一贫如洗,贫到什么程度呢?说出来吓人一跳。举家6口人挤在三间跑风漏雨即将倒塌的破土屋里,即使是大白天进去,这屋里也是黑糊糊的,定睛一看,土炕上铺了一张同样黑糊糊残破不堪的席片,炕角堆一张补了又补已无法再补的露了棉絮的脏兮兮的被子。冬日早上起来发现灶火燃尽了,炕洞里的柴禾也烧灭了,家里面一根火柴也找不出来,祖父站在院中央,四处张望,发现周围谁家房顶上的烟囱冒烟,祖父即抓起一束柴草小跑着借来火种,令人联想起现代奥运火炬的传递来。更要命的是无粮果腹,无食充饥,吃了上顿没下顿。在这样的光景中,父亲出生。为了保命,经人说合,立了契文,父亲过继给未出五服的本家叔父为嗣。父亲经常自嘲说,他的身价是300斤谷子,外加一麻袋山药蛋。别小看了在今天看来这点微不足道的粮食,靠着它,祖父举家度过了最为艰难的时日。父亲4岁那年,祖父后颈上长了个瘤子,因家穷,缺医少药,这瘤子渐至成了气候,夺去了他的生命,丢下了寡母孤儿4人,外加一个未面世的遗腹子姑母。那年,大爷15岁,二大爷13岁,三大爷8岁。老辈人常说,只要有人在,再苦的日子也有尽头。此言不虚。15岁的大爷扛起了家庭重担,靠几亩薄田勉强过活。就这样,举家老小长期在苦海里浸泡着,三位大爷和那遗腹子姑母相继长大成人。大爷、三大爷先后成家分门而立,姑母出嫁,唯有二大爷终生侍母,不离不弃。打从我有记忆起,就常听村人说东头街上有三个“愣猴”,愣根玉、愣双宝、愣二栓。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每每听到这样的话语,不免脸红,心里颇为不快,因为愣二栓毕竟是我的嫡亲。嫡祖母和祖母两家相距不足二十步的距离,两位祖母都缠有“三寸金莲”,祖母常年足不出户,嫡祖母一生却有一个她最迷恋的习惯就是串门子拉家常,东北人叫唠嗑,故乡叫“道乐”(我不知道这两个字用的是否准确,音同,姑且用之)。嫡祖母几乎每天都要找上门来与祖母“道乐”,祖母卷起喇叭筒旱烟点上。嫡祖母一腿叠盘在一腿上,两肘支撑其上,末端两只手交叉着,上身微向前倾,二位祖母相向而坐于热乎乎的炕头,仿佛论道的神仙,旁边卧着一只懒洋洋打盹的猫,喉头里咕噜咕噜地念着“经文”。这样的“道乐”往往要持续半个时辰、一个时辰或者更长,也不分上午、下午还是夜间,不知道嫡祖母哪来的那么多的话题。有时候,嫡祖母的话头会提到父亲,她的四儿。这边祖父是个家道殷实的人家,抱养一女,生有一女。过继父亲为嗣,自是非常重视,培养父亲念了高小,当了老师,成家立业,儿孙满堂,风生水起。于此,嫡祖母说,外人都道我把个好小子给了你,却留下个不顶事的愣二栓,当初谁能想得到?语气里颇有些后悔,又有几分他生了父亲这个好儿的骄傲,抑或还有丝丝好子送人的惋惜。面对嫡祖母的话头儿,祖母忙不迭地一顿安慰和感谢。此时,若是祖父在场,则板了面孔甩过来一句,“真个是不做的事”!随即,在炕沿儿上磕磕那个铜烟袋锅子,悻悻然拂袖而出。我想,连嫡祖母也唤二大爷“愣二栓”,看来二大爷真是个愣货了。按常规,一个愣人自必有其愣的表现,也即其愣德愣行。二大爷愣在什么地方呢?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自明白了一些人世间的道理,二大爷的确有愣行,他的确是个愣子。二大爷生得腰圆背阔,胳膊壮如牛腿,手掌大若虎掌,力大无比,二百斤重的麻袋包他能一人甩上肩头。听人说,年轻时,他到东盂县担炭,赤脚肩挑三百斤的担子,近百里的山路,一天能跑来回。于此,从外相上看,村人认定他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愣子。农闲时,二大爷也经常蹲在十字街口凑凑村人的话场。其实,别人说什么他不关心,更不与人辩论,更多时候,他都在慢吞吞地讲些荒诞不经的话,比如,他说台湾是他家的。五十年代他在县城桃园铁厂当过工人的那个厂子也是他家的。志愿军出朝时女英雄樊梨花撒豆成兵打败了美帝鬼子兵……别人听不听,他不在乎,颇有些我姑妄言之,你姑忘听之的意味。间或有人翻白眼,他也熟视无睹,自言自语。约摸到点了,他站起来望望日头,径自回家吃饭。人民公社时期,生产队给社员派工,那些最脏最累最耗体力的营生活计,比如,掏大粪、砍羊粪、铡谷草、挖土壕等,非二大爷莫属。而且,他从不知道叫苦,从不抱怨,队长让干啥即干啥,复派,复如是,操了家什,投入牛马般的劳动。有些正直的村人有时看不下去了,很为二大爷鸣不平,他反不领情,要么一声不吭,要么回人一句“办你的哇,我能行”。对方顿感无趣,丢下一句,好你个不识好赖的愣二栓,活该受罪!长此下来,村人对他的愣已形成共识,认为他是一个数不清两元杂毛票子的“二球胚”。“文革”中,有一件事把二大爷的愣推上了顶峰,更加稳定了他的愣子地位。这事说起来让人哭笑不得。某日,他不知哪根神经接通了,心里有了一个神圣的想法——入党。他找到大队党支部诉说了他的迫切愿望。大队干部自然是对他的要求哑然失笑,既而婉言拒绝。但不曾料,他是认真而执着的,多次找大队,甚至跑到公社党委要求入党。大队对他的态度经历了可笑——厌烦——愚弄三个阶段,前两个阶段不难理解,第三个阶段怎么愚弄他呢?那个时期,村里经常集会,或政治学习,或批斗某个坏人,各种规定动作程式进行完毕,总要呼革命口号方才散会。不知从哪次集会开始,村革委会主任临时动议,提议让入党积极分子闫二双同志领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在后来的多次集会上,这个程序被固定了下来。但见二大爷立于会场中间挥动他那双巨手打起了节拍,嘴里同时唱道:顷刻间,会场变成了歌声的海洋。这时候,身为支部委员的大爷坐在台上,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感到阵阵尴尬慌惶和丢人,恨不得脚底下裂开一条地缝钻进去。二大爷对大爷的感受从来没有考虑过,他似乎也从来不知道考虑他的亲人们的感受。歌声停止了,会场上发出一阵阵哄笑。二大爷表现出很满足很兴奋的样子。台子上大爷的脸火烧火燎的,又感到了一阵阵难受和羞耻。此后几十年,二大爷的入党信念坚定,始终不渝。结果自然是竹篮打水,神马浮云。实行生产责任制的那年,队里分田地,把最无地力的几亩边坡堰头地分给了二大爷。对于一个农夫而言,地就是他的命根子,农人的希望就在土地上,这土地岂是儿戏?对这样的待遇,二大爷也不去抗争。为此,父亲找村上理论,二大爷也不加理会,不说调换,也不说不调换,你愿意理论那是你的事。对他的这种态度,父亲很生气,骂了一句,“真是个不争气的榆木疙瘩”!二大爷仿佛没听见,兀自扛起老橛头上了地头。从此,他几十年营务着那几亩薄田,陪伴着祖母。太阳落山了回家,太阳升起来了上地。他和老祖母的生活都从薄田里产出,常年粗茶淡饭。二大爷吃饭从来是八分饱,偶遇红白喜宴,他总是最先离席的,只要是吃过了,面前纵有山珍海味也不会再吃一口。但二大爷又远不是那种抠门的农人,他独好抽口纸烟,虽然廉价,但常年不断。对于穿衣,他无所谓讲究,能遮羞御寒即可。他更无所谓业余生活,不打麻将不串门,饭后,要么在街门外的青石上蹲着抽烟,要么朝天躺在土炕上翘起二郎腿自言自语,破躺柜上蹲一台黑白电视机,哇哇地响,你演你的,我干我的,两不相干。人有旦夕祸福。二大爷的生命历程中曾遭遇了三次重大险情,每次都仿佛有神灵护佑,逢凶化吉,保住了性命。村西砖窑厂里有一口水井,深二十丈,水井旁长了一棵绿荫如盖的大杏树。某年,二大爷盘上枝桠采摘杏子,不料树枝折断,二大爷正好坠于井中,众人大惊,断定这愣二栓必死无疑。俄顷,井筒中传出呼救声。原来,坠井的瞬间,二大爷用力调整平身体,两腿狠命蹬去,脖颈展开,使整个身体叉于近水面二丈处的井筒,他奇迹般地生还。学大寨时期,村北改河造田,土崖塌方造成五亡九伤,二大爷在九伤之列,清理现场时,发现二大爷钻在被彻底掩埋的小平车底下。原来,看到塌方的一刹那,二大爷飞身一跃于面前的推车下,得以幸免于难。会战乌河时,二大爷被指派打石料,夜宿东坡村不慎坠入三、四十米深的崖底,同行村人下而视之,二大爷躺在厚厚的草窝里,手里还拿着半块窝头。众人甚异之,以为有神助,亦或说,愣人有愣造化,苶人有苶命相也。诚然,愣人有愣造化。二大爷终生未娶,却生有一子。对于婚姻这个人之常情,二大爷心里怎么想,谁也不知道。但有一条是肯定的,由于他担有一个愣名声,有自知之明的祖母是断然不会给他张罗婚事的。不意二大爷四十七岁那年,村里来了位女叫花子,人问她从哪里来?家里可有亲人?她不答应,只是傻傻地笑。村人从她的外相识别,断定是一名广西或者是贵州来的侉子。三嫂母撺掇说给她找个吃饭的地方,与二大爷做老婆,她不答应也不拒绝,还是傻傻地笑。就这样,二大爷收留了她。一年后,她竟诞下一子,此事被村人传为佳话。又不曾料,小儿刚过百日,那女人竟然伺机遁去了。为了喂养小儿,二大爷此次倒是听话,父亲给他在县城一个水泥厂揽了搬运水泥的活儿,他苦干了两个冬天,挣买奶粉的钱,年迈的祖母牺牲了她的“道乐”功夫,照料那小儿。添丁进口,是农家之大事,祖孙三代,其乐融融。二大爷给其子起名“红只”。从此,他有人无人喃喃自语时,总是红只红只的,使人不胜其烦。祖母自是喜不自禁,与人“道乐”时,又有了个新孙儿红只的质料话题。文章写到这儿,似乎该结束了。二大爷一生的事迹已交代完毕。但读者朋友心里那个“愣二栓”的形象建立起来了吗?我看未必。我常想,二大爷在村中是一个另类,即使是放在人世间,他也是一个另类。正是因了这另类,村人对他称愣,但即使是把他置于所谓的痴苶呆傻的愣群中,他也还是一个另类。由此,我脑子里蹦出了一个词“愚”,愚字在《现代汉语词典》中被解释为笨,傻,愚与蠢经常连用,我认为,这种解释是不准确的,不完整的。愚应该是一种天生的状态,侧重于外形,是一个长时间甚至是伴随一个人一生的过程。愚与蠢不同,蠢着重形容的是一个人的心理状态和实际行动,是一个人意志的表现。二大爷虽愚,但不蠢,因为他的德行不是预先心里设定好的,完全是一种自然状态。故此,二大爷是愚人,而非蠢人,更非愣人。二大爷粗衣俗表,一生遭苦,一生辛苦,但他苦而无怨,没有谁见他怨过天怨过地怨过人,没有谁见他发过一句牢骚,没有谁见他与人吵过一句嘴,没有谁见他愁眉苦脸过。他一生贫穷,也安守贫穷,他没有与命运抗争过,该干什么则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则不干什么,不用人说教,更不用人督促。日出而作,日落而栖,生儿落地,死而入土,从未感觉到生活的枯燥和乏味。他只是墨守成规地划着一个生命的圆圈。儒家讲修行,道家法自然。二大爷的愚德愚行儒人修不来,他走了一条道家的自然之路,但又浑然不觉。哲学家冯友兰认为,人世间有四种境界,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芸芸众生大都存在于自然、功利二境界中,道德境界的人是贤人,天地境界的人是圣人。有个判断的标准和基本前提是人对人生宇宙是否有觉解,其中,自然境界的人对人生和宇宙浑然无觉无解。若套用冯氏理论可知,二大爷属自然境界之人,他对人对事物都是一片混钝,即使对人的生死大事,他也不觉解,祖母死去了,陪伴了他一生,他侍养了祖母70余年,竟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功利境界的人嘲笑他不近人情,他们不知,二大爷的行为颇有晋人陶渊明诗“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的意味。当然,二大爷于此境也是不觉解的。二大爷过世后,父亲曾说,如果有来世,我还愿意与他做兄弟。我说,正如苏东坡那句诗“与君今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闫建军,山西盂县人。1968年10月生,1989年毕业于山西省忻州师院中文系。曾任中学教师5年,司法干警2年。后调入中共盂县县委办公室从事文秘写作工作10余年。2007年担任盂县北下庄乡党委副书记、乡长。现任盂县地震局局长。作者自幼爱好文学,近年已在各类报刊杂志发表散文、小说、杂论等10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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