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灵魂的重量》35、36章
35、春梦悠悠
又过去整整两年了，林常平没见到过美丽的夜色，星星和太阳却能看见人间的一切。夜空撒下的星光总是那么冰冷如霜，显得麻木、默然，也许每天出生和死去的人太多，也许人生舞台上天天演出的悲喜剧未免太过频繁。一切都陷入了一种冷漠，如同穿不透的黑暗。
林常平眺望浩瀚无际的天空，心里思念着亲人，口中喃喃自语：
似此星辰非昨夜，
为谁风露立今宵?
眼下毕竟是立春了。他望着铁窗外那棵日渐回春的大树，一种莫名的忧伤潜在心头，又似有一种新的吉兆将会降临到他不幸的命运中。除了他的灵魂，他觉得其他一切都不属于他自己了，也就全都无所谓了,如果有一天他发现是自己的生命束缚了灵魂，他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生命吞掉，而当灵魂完全自由的时候，便是生命消失的时刻了。活着，对他来说是服苦役，他可以坐牢，但绝不认罪。他就如同铁窗前的那棵四季挺立着的大树。任凭风吹雨打，老根却死命地紧抓住岩缝里的泥土……
糟糕的是他的心脏病又一次发作了，重至休克，送医院抢救，他的大脑似乎已经无法支配他的身躯了，灵魂难以控制精神世界，思想连同肉体都被剥夺了自由。肌体在一天天枯萎，思维陷入泥潭里一样呆滞。与其说你还活着，倒不如说已经死了。处于半昏迷状态的他，眼前出现了一幕幕幻觉：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朵，蓝天白云下一竿嫩竹摇曳，远处的大海在汹涌澎湃，一颗独孤的心，一片荒芜的地，也许心底身处也有一只正欲破土而出的笋，那一定是雷笋了，雷笋，多好听的名字，那是在第一声春雷中破土而出的新笋。然而似乎什么也没有，因为他还没有听见春雷滚动过长空。四野只是一片死寂，只有兽们的嗥叫，没有人的呼吸……
自从他和桂玉被命运之手撕裂开来，天各一方，每天夜里他都会想到她，一想到桂玉，心里就万般纠结。他曾经一次次沐浴着她的爱抚，呼吸着她的温馨。她脉脉含情的呢喃萦绕在他耳畔，她轻盈的倩影缠绵在他身旁，他常常在监房里端详桂玉的照片，一遍遍看她千里外的翩翩来鸿，遐想的甜蜜电流般地透彻肺腑。他心里含泪呼唤：亲爱的妻，你不要离我太远，不要！亲爱的妻，你知道吗，我想念你的笑容，想念你的普蓝色的皮衣，想念你的肉色袜子，和你身上特有的味道，更想你的拥抱和热烈的吻……
桂玉是个普普通通的女人，这个世界上的世俗的女人太多，而桂玉那么庄重朴实，从不事张扬、喧哗，默默地追求自我价值，又显得那么俏丽端庄。面对灾难的打击，她却从不向朋友哭诉，也不向亲戚求助，而是自己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着一切，还要竭尽全力帮助丈夫与命运搏斗，谁说女的名字是弱者？可他林常平，一个堂堂的男子汉，却保护不了妻子女儿，他又招谁惹谁了？但又一想，受难之人又何止是他林常平一人呢？从古到今，无数多灾多难的受害者，境遇那么凄凉，结局那么悲惨，他们又招谁惹谁了呢？他们有的是横溢的才华，有的是刚直不阿的气节，但无论再怎么安分守己，循规蹈矩，自有人会招惹你，自有人会跟你过不去，甚至必欲置你于死地而后快，要么是一些奸佞小人，要么是一帮贪官酷吏，他们正是一群孽障，正是灾难的渊薮，他们的能量之大，每每让你避之不及，你无论如何都躲不过他们的阴影的笼罩。
桂玉每一次来探监都是很辛苦的，她早上天还没亮就得动身，去赶那每天只发一趟的长途班车，山间的道路崎岖难行，快要散架的长途汽车经一路的颠簸之后也仿佛要散架了，在途中还得住一天，第二天倒另一班车，赶到下午，才能赶到监狱那座古堡似的建筑，高墙电网，四角岗楼，持枪的解放军，犯人和家属隔着铁栏杆对话，而且每次只有半小时。狱警在一旁监视着，过滤着每一句话……
在那一个个漫漫长夜里，林常平辗转难眠的时候，就会拿出妻子的来信来看，会在嘴边一次次亲吻桂玉的来信。他发誓要从这里活着逃出去，就是死也要死在妻子温柔的怀抱中，哪怕是让这一颗心，一颗伤痕累累的心得到片刻憩息。
他开始做梦了。
梦中的他与妻子又相聚在一起了,是那么的自由自在，在她的怀抱里，他的泪水像泉水涌流，他抚摸她温热的脸，桂玉小声地抽泣，他搂住她的腰肢，把她拉进怀里，妻子喘不上气来，软瘫在他的臂弯里，他觉得桂玉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活脱脱的精灵，他身体里积蓄几年的能量在释放爆发，肌肉痉挛，血液奔突……
醒来，他发现自己遗精了。
寒风乍起走天涯，
山遥水远梦归家，
可怜有家回不得，
意游河边望松霞
第九章 修炼无界
36、血影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又是一个冬至了。
林常平多想吃到米果啊！特别是桂玉做的米果，那么的香甜，让人回味无穷。回头再看这狱中的生活，怎一个苦字了得！
每个大队都有一个食堂，食堂像个巨大的车间，光是做饭的犯人就有二三十个。菜自然是大锅菜了，巨大的铁锅里煮熟后，浇点油便起锅装桶。所有的犯人们每天只巴望着能早点开饭，吃过三餐不就又少了一天刑期。大食堂里偶尔也会改善一下伙食，但顶多是在煮熟的菜里夹杂点小鱼小虾，或者嗦嗦罗罗、连筋带骨的小荤而已。比如说冬瓜咸肉汤吧，不过就是水煮冬瓜而已，只有少少的一点肉末。等饭菜分到中队里，中队的留监犯再把本来就不多的末子悄悄地咪了，大班犯收工回来便只有闻一点腥味道的福气了。一日三餐，早饭永远是酱菜和稀饭，中餐晚餐也不过是些廉价的过时蔬菜。菜根据人数每个中队一到二桶，由中队到食堂拉回再分，生活犯只分到每个监舍的脸盆里。再由监舍的分菜员分到每个人菜盆里。
三餐没有油性，肚子总是饿的。
最近似乎一点菜也没有了，前不久两个中队进行了合并，这一合并之后，规矩就更严格了。以前，犯人们有时候还能私下里托这个那个管教干部，帮着从外面买点必需品。现在有了新的硬性规定，规定罪犯不能托任何一个监管干部到外面买东西了。自然，这新的规定也不是没道理的，有些不自律的监管干部常常会私下里贪污、挪用犯人们的钱，这种事情彼此都心知肚明，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了。定了新的规矩之后，监狱方面就把犯人的钱集中管理，这样一来，犯人们也就买不到食品了。
每个中队都有一个大账室。那大账室相当于小卖部，通常是些日常的生活用品、真空包装的食品，可口可乐、雪碧、矿泉水，还有就是价格不菲的香烟。大账室里是不卖酒的，也不卖水果和熟食之类。酒在监狱里是绝对的违禁品，水果和熟食则容易变质。大账室通常由一名大账犯负责。除了销售，还管着中队里每个犯人的记账卡。犯人家里寄来钱，就记到犯人卡上，由大账犯通知收款本人。国家每月给每个犯人七元零花钱也在那张记账卡上。
林常平的户头上虽然还有点钱，但大帐室——也就是小卖部里却没有什么东西好买，都是些用不着的劣质日用品，眼看气候也一天天变了，一场大雨淋过，他的心绞痛又犯了。吃了药，喝了水，摇摇晃晃去上厕所，一看，号房那间小小的卫生间的门竟然锁上了！
原来，就在昨天晚上，相邻中队的一个犯人半夜三更在号房里的卫生间里偷偷地上吊死了，早起上厕所的犯人一进卫生间，见那吊死在铁栅栏上的犯人舌头吐出来足有三寸长，当场吓得一声鬼叫，魂飞魄散……
监狱里最怕什么？最怕犯人自杀和逃跑。
林常平记得以前也有过类似的情形。中队里下令锁闭号房里的卫生间，虽然有点因噎而废食的意思，这叫亡羊补牢，或者叫亡羊锁牢。监管人员再怎么不紧张也还得紧张一阵子了。但那也不过是一阵风的事，风头一吹过去，也就跟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了。
每个中队每天都留十几个留监犯，其他大班犯则去车间劳动，留监犯负责监房内做后勤。生活犯要去大队食堂将一日三餐饭菜和每人一瓶开水拉回来，然后分到每个监舍。
那天上午10点自由，一个犯人做完公共卫生回到408号监舍，忽然发现同号房一个姜姓犯人一动不动躺在床上，身子底下洇出来一滩血，这犯人见状，直到大事不妙，马上窜到走廊里大声喊叫林常平：
“唉呀！老林！不好了！老姜坏事啦！”
当时，当天的留监犯林常正在床边静静地复习功课，听见犯人的喊叫，立刻跳起身，冲进408监舍，扑到姜姓犯人床前一看，那僵卧在床上的犯人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人的颜色，床上流了一大滩血，血泊中还亮晶晶闪着一片指甲盖大的碎玻璃片……
“……割腕！”林常平一摆手：“别紧张！听我的！快给我扯条布带子来！”
林常平采取应急措施抢救，用犯人们递过来的布带子将自杀者的手腕扎紧，止住了汨汨外涌的血，然后说：“保护好现场！”说罢，他立即先跑到楼上的值班室，没人，又三步并作两步，噔噔噔往楼下飞跑……
一楼大堂，指导员正陪着两位监狱长泡茶，他向指导员汇报了情况，几个领导的脸色顿时大变。慌忙随着林常平一起上楼，赶到现场，组织几个留监人员手忙脚乱地把自杀的犯人抬到医院紧急抢救，总算好歹抢回了一条命。
谁料这一场惊慌的阴云还没有散去，仅仅事隔两天，又出事了。
那天，林常平随了犯人们在大门口集合。集合之后照例点名，点来点去，发现少了一个人，再次点名，结果还是少了一个人……
少的是谁？是哪层的？
带班干部质问大组长，大组长则把责任轻松地推给楼层的值班员。查来查去，查明白了——原该去食堂挑饭菜的一个犯人不见了！
一种不详的预感顿时浮上林常平脑际……
中队长立马急眼了，吼叫一声：“赶快去找！快去找！”
一声号令，林常平又是动作最快的一个，他噌噌噌上了楼，挨着一间间空荡荡的号房搜寻。406的门朝里面关着，他爬在铁栅栏的窗户上朝里面一看，一个人躺在地上，地上一滩血像洒出来的红油漆，胸脯上还插着一把水果刀！
“不好！”
是犯人老郑头！
老郑头倒在血泊之中，林常平把手伸在自杀者的鼻子底下试了试，只有微弱的呼吸了。随着林常平跑进来的几个犯人手足无措，有个惊慌失措的犯人伸手就去拔自杀者胸前插着的那把水果刀……
“不要把刀拔出来！最好叫医生来处理！”林常平知道这其中的利害，一拔出刀子来，那就会像拔掉葡萄酒桶底下的塞子，鲜血就会像喷泉似的喷出来！那自杀者肯定必死无疑。
情况万分紧急，林常平噌噌噌地飞跑出去叫人。指导员闻讯，脸色大变，立马赶到现场，组织犯人将那自杀者抬到医院，随后才惊慌失措地向值班大队长汇报了紧急情况。所幸发现得及时，且救助得当，自杀的犯人那一条命终于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
四天，连续两起自杀事件，两个自杀者，一个是因为身患重疾得不到及时的治疗，疼痛难忍，另一个则是因为妻子闹离婚，孩子上不成学了，陷入了黑色的绝望。
这两个接踵而至的自杀事件轰动了整个大队。大队、中队上上下下那根本来就绷得很紧的弦，这一来几乎快要绷紧了，进进出出如临大敌。大队里随即下达了紧急命令：立即全面大抄监！检查所有监舍里每个犯人的所有物品！不放过任何一个死角！
中队把犯人集中，排好队，由骨干犯对大班犯抄身，抄身结束后，查抄监舍的每个角落，包括床铺、被褥、枕头都要翻看一遍。然后是中队的公共部位，储藏室、大帐室、厕所、值班室等等都得查。监房里除了储藏室和大账室的门以外，任何地方不得上锁，包括办公桌抽屉，和监舍内桌子和床抽屉。主要查的是各种违禁品。
结果，大抄监又抄出了两把水果刀！
接着，针对犯人自伤自残，中队赶紧举办了一次“自尊自强，热爱生命”的活动。
按《罪犯考核奖惩条例》规定，林常平这次的出色表现完全属于重大立功表现，可以不按考核期和考核分限制，破例申报减刑的。但他却非但没有得到嘉奖，竟连一句表扬的话都没有。
中队领导当然知道林常平的性格，林常平是个眼睛里从来揉不得沙子的人，中队领导生怕他会把这事捅到上面去，便私底下安抚他说，这两件事如果如实上报，那负面影响势必就太大了，眼下的形势是，大队长正在升级考核的关键时刻，可不能影响了大队长的政治生命，当然，这还在其次，更要命的是上级要是知道了，肯定要追究大中队领导监管失控的责任，不但扳子要结结实实地打在屁股上，这十多年来一直保持着的“文明监区”的称号就要被拿掉了，那才叫麻烦大了，影响面就不仅仅是大队长一个人了，连普通的管教干部们的福利奖金都会泡汤的。于是，这两次重大事故就这么被隐瞒下来了。
短短的四天时间，监狱里竟然连续发生了两起自杀事件，这给改造环境造成了极坏的影响，监管秩序因此大受影响，本来就警力不足，各号房里的犯人们又思想波动，情绪反常，议论纷纷，那混乱的状态是谁都可以想象的。
林常平仰望星空，在心里感叹：星星月亮和太阳是苍天的眼，它能窥视到人间的一切，一切都在它的眼皮底下，每天出生的人太多，无缘无故死去的人也太多太多，人生舞台上天天都在演出着一幕幕说不完、看不尽的悲喜剧。在这说不清道不明的世界上，不知道有多少人被无辜地埋没掉，被抑制掉，被浪费掉, 想一想都怕人。要若是不在监狱里，这么些年，他林常平会做多少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