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七十二回)[下篇]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七十二回)[下篇]

回目:潘金莲抠打如意儿 王三官义拜西门庆

西门庆到家,径往潘金莲房中——瓶儿死去,月娘太正经,余下小妾只是摆设,似乎已无更好去处。而金莲自西门庆上京,家里人各守房门,真是寂寞,此时才摘了头冠,挽着云髻,见西门庆进来,欢喜无限,忙叫春梅点了一盏雀舌芽茶吃,又帮忙脱衣解带打发上床,才退出去。潘金莲灯下摘去首饰,换了睡鞋,与西门庆并头交股而寝。西门庆搂着金莲问:我不在家,想不想我?金莲表白道:这阵子奴那刻儿放下心,晚间夜长偏又睡不着,随问怎的暖床暖铺还是害冷,只得忍酸儿缩着腿儿,枕边眼泪不知流了多少,幸有春梅小肉儿逗我下棋,俺娘儿两个一炕儿通厮脚儿睡,奴心如此,不知你的心儿如何?无论金莲这番话有多少夸张,也有相当真情,颇让人感慨和同情。与外面的妇人不同,在家里,西门庆只有在潘金莲面前才能彻底放开,这自然有金莲性格爽直的可爱之处,而最本质的原因,还在于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金莲虽然敢闹,却始终缺乏物质基础作后盾,且除老妈,娘家也没有能人支持,底气不足,这些条件在中国农业社会决定了一个人的身份地位,所以金莲最后总是忍让,极力讨好西门庆欢心收场。相反,吴月娘出身官家,亦有娘家人;李瓶儿有财富,背景深厚,与前夫花家也和解了;李娇儿和孟玉楼都有娘家人,李娇儿妓女进门,手里应该有钱,孟玉楼更开过染房,是富婆,娘家人也都不是善茬。似乎只有下人出身的孙雪娥与金莲境况相当,没钱,又不见介绍有娘家人,只是西门庆一时心血来潮的玩物,因与来旺儿偷情已经彻底失宠,天天在厨房看人脸色听人指使,在所有妻妾中最没有地位,这可能让金莲警示,不甘心成为别人的踏脚石,下决心拼死一搏。

西门庆说油嘴,这家虽有他们,谁不知我在你身上偏多。除了李瓶儿,西门庆这话也多半属实,只是难保明天又出来第二个李瓶儿,金莲道:你还哄我哩,你那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心,你说我不知道啊?于是,金莲从宋蕙莲说到李瓶儿,再扯到如意儿争棒槌一事的底气,“你就是那风里杨花,滚上滚下。”西门庆顾左右而言他,帮如意儿劝解说:“随问怎的,只是个手下人,他那里有七个头八个胆,敢顶撞你?你高高手儿他过去去了,低低手儿他敢过不去。”西门庆的洗脑貌似善哉,其实狗屁不通,在爱情的世界里,争宠是必然的,对情敌的仁慈等于自杀。幸好潘金莲还有见识,脑子也清醒,讽刺道:呵呵,说的倒好听,没了李瓶儿,他就顶了窝儿,你还对他说若伏侍的好,把李瓶儿这分家当与他,你真个有此话?西门庆当然否定,表示明日教他与你磕头陪不是。金莲说不要他陪不是,也不许你到那屋里睡。这本是水火不容的原则,可惜为了满足西门庆的淫欲,得宠于心,就象当时允许西门庆与李瓶儿翻墙之约留下后患无穷,潘金莲再次退让,说道:我晓得你丢不开这淫妇,今后问了我方许你那边去,若问你要东西,须对我说,不许悄悄偷与他,若不依我,打听出来,看我嚷不嚷,我就拼了这淫妇,也不差甚么儿,莫不又像李瓶儿把你哄了,险些不把我打到赘字号去,你这烂桃行货子,豆芽菜,有甚么条捆儿怎的,老娘如今也贼(聪明)些儿了。潘金莲这番如意算盘可谓精明,后面的狠话却是自卖自夸,不知量力,把西门庆逗笑了,当下两个覆雨翻云,缠到三更方歇。

西门庆与潘金莲睡到天明,再战一回,方听见玳安在房外和春梅说话,说有安老爹帖子来。叫进玳安,拆帖儿看,原来是安郎中借府上请客的分资说明,这自然是赔本生意,不过,似乎送来的四盆花草倒让西门庆满心喜欢。安郎中来人特别交待,戏子要用海盐弟子,由此远远照应了安忱第一次到西门府拜访的情节。西门庆打发走来人,叫左右把花草抬放藏春坞书房摆放,使玳安去叫戏子明日侍候,兑银子与来安儿去买办。其实,这天还是孟玉楼上寿之日(生日前一天),叫了院中小优儿来弹唱。事情千头万绪,西门庆都安排妥当。不难看出,若大一个西门府的繁忙盛景,几乎也就是西门庆最后的辉煌日子。

暂且按下西门庆不表。却说一向穷忙的应伯爵这天也有喜事,自己的小儿子满月了,准备二十八日邀请西门庆的五位夫人吃满月酒。应伯爵带了大儿子应保捧着装了五个笺帖的盒儿,出门央温秀才写请帖,刚转过街口,却被李铭叫住。原来李铭正要找他,身后还跟了一个掇着礼物的闲汉,应伯爵只得又回到家。李铭磕头,把盒揭开,是烧鸭二只,老酒一瓶,说是微物儿孝顺二爹(第一回中叙述,本来应伯爵年龄比西门庆还大点,但在十兄弟排名时,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主动将老大位置让给了西门庆),有事央求。应伯爵在人情事故方面是人精,拉起李铭,客套问怎的买礼来?李铭道及原因,方是李桂姐与王三官勾搭,引起西门庆吃醋,连累侄儿李铭,“小的从小儿在爹宅内答应这几年,如今爹到看顾别人,不用小的了。就是桂姐那边的事,各门各户,小的实不知道。如今爹因怪那边,连小的也怪了。这负屈衔冤,没处伸诉,径来告二爹。二爹到宅内见爹,千万替小的加句美言儿说说。”李铭这帮小优儿乐工就靠富贵人家赏赐才能生存,西门庆犹如衣食父母,何况又是主官,如今没有了来源,也被同行打压。应伯爵应该知道西门庆不高兴,也应该知道李铭本不是正经人,哪有不知桂姐和三官勾搭之事,或许还在中间有些得利也说不定,此时只是托辞而已。应伯爵更懂得,人家来请托,自己干的也正是帮闲之事,于是便顺着李铭之意装着不知,吃惊说难怪这些时没见你往宅内答应,“我没有个不替你说的,我从前已往不知替人完美了多少勾当。”应伯爵顺便给自己打个广告,“你如今就跟了我去,等我慢慢和你爹说。”二人互相推让一番礼物,话都说得漂亮,应伯爵总算收下,也向老婆讨出三十文钱打发掇盒人回去,此所谓“再穷也不缺了礼数”的古训。

应伯爵带着应保同李铭出门,到西门庆对门房子的书院门首,摇的门环儿响动,我们可体会应伯爵在李铭面前的得意心态。画童开门,温秀才正在书窗下写帖儿,即时出来叙礼让坐,伯爵说明小儿满月,敢来烦渎大笔写几个请帖,即令应保取出五个帖儿。温秀才刚写了两个,棋童儿慌慌走来,说先前写的请帖不够,教再补写两个,还再补写四个。棋童儿的两个打发去了,又见来安来取后四个帖儿,这番穿插让死板的情节变得活泼生动。应伯爵问明西门庆今日正好在家,此刻在厅上收看王招宣府送来的礼物,便待温秀才写完请帖,即带了李铭来见西门庆。

西门庆正在厅上忙碌,一边收礼物打发回帖,一边排摆桌面,见伯爵来,唱喏让坐,一眼不瞧跟在后面的李铭。伯爵先谢了前日与新任提刑副官何千户的接风酒,再明知故问这桌面请谁,西门庆告知这桌席是明日安郎中作东请蔡知府,叫了一起海盐子弟,又预备了四名小优儿答应。十兄弟中只有应伯爵与西门庆最相契,伯爵便问怎的不用李铭,西门庆说他已经有了高枝儿,又稀罕我这里做甚么?这话明显就是将李桂姐与王三官勾搭迁怒于李铭身上了,伯爵道:哥,怎的说这个话,各人勾当,不干他事,三婶(这称呼来得突然,实指李桂姐老妈在族兄中行三)那边干事,他怎的晓得,你休要委屈了他,“他小人有甚么大汤水儿,你若动动意儿,他怎的禁得起!”兰陵笑笑生特意套用前面西门庆劝潘金莲的话,增强讽刺。伯爵穿插着将李铭在他家哭诉罚咒的话复述一遍,再把李铭叫过来,让给西门庆求情。李铭正鬼魂儿一般站在隔子边,听得伯爵叫,连忙走进去跪下,磕头道:那边事小的但有一字知道,小的车碾马踏,遭宫刑堞死,爹从前已往天高地厚之恩,小的一家粉身碎骨也报不过来,爹今日恼小的,惹的同行人耻笑,欺负小的,小的再向那里寻个主儿?说完,号啕痛哭,跪在地下不起来。官威压死人,西门庆不高兴,小乐工李铭不但受同行欺负,连外边的人哪个还敢请他,只能饿死,这就是生活的现实,所以李铭厚着脸要请伯爵来说情。而西门庆本来就是无理取闹,只为了借此发泄心中酸醋,听二人一唱一合演苦情戏,沉吟半晌,卖个人情给伯爵道:既你二爹再三说,我不恼你了,起来答应罢。李铭连忙磕了头,站到旁边去了。一场风波就这样消散无形,精辟展现了中国专制权力的任性,小百姓被随意揉捏的现实批判。

见李铭事了,应伯爵方才令应保取出装有五个请帖的盒儿来,递与西门庆。看毕,西门庆教来安儿连盒送与月娘定夺,却对伯爵说连日事多,管情满月酒嫂子们去不成。伯爵急道:哥杀人哩,我就亲自进屋里请去。少顷,来安拿出空盒子来,说大娘同意了,伯爵终究笑逐颜开,说西门庆哄他。田晓菲在《秋水堂论金瓶梅》的这一章评论说:“然则西门庆何必要哄伯爵?恐怕还是因为满月酒触动了西门庆的心事,想到早夭的官哥儿而心伤之故。抒写极为细腻,几至落笔无痕,然而脉络又丝丝可寻。《金瓶梅》的作者诚然是大手笔也。”西门庆叫伯爵等他一起吃饭,自去后边梳头去了。应伯爵所办二事都完美,心情大畅,待西门庆离开,便向李铭吹牛,并教导道:如何?刚才不是我这般说,他还甚是恼你,他有钱的性儿,随他说几句罢了,常言“嗔拳不打笑面”,如今社会风尚都是这样奉承的,就是拿着大本钱做买卖,还带三分和气,若撑硬船儿,谁理你,全要随机应变,似水儿活,才得转出钱来,你若撞东墙,别人吃饱了,你还忍饿。这是应伯爵的人生经验,也是他的行为方式,虽然不够正能量,兰陵笑笑生笔下也带有反讽,正是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所评:“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同时说部,无以上之。”伯爵所以圆融通达,深得西门庆信任,也就在对世俗市井的生活世界有这层深刻认知,最后也算善终。应伯爵并教李铭,明日叫桂姐儿赶热脚儿来,两当一,就三娘做生日,与他陪个礼儿,事情也就了了。李铭自然高兴地连连点头。

西门庆梳洗出来,问伯爵好久不见老孙、祝麻子了,伯爵又为二人圆场,说:他知道哥恼,我叫他来,说哥讲情义,平时看上顾下,那日蝗虫蚂蚱一倒扑了去,有意放你一马,你敢情还要怎的,他发下誓,再不和王家那厮来往,哥昨日在他家吃酒也不知道。二人对话将孙寡嘴和祝麻子只用单人称“你”,是一种日常口语。真亏了伯爵说情,二人总算得过且过,西门庆还有更得意的事在心上,摆谱道:昨日王三官置一席大酒请我,拜认我做干老子,吃到二更才回家,他每与王三官来往不关我的事,随他去,我不真是他老子,管他不成!从西门庆与三官老娘有一腿事实来看,收三官做儿子也明正言顺,只是西门庆不好明说,假意不情不愿,实是很得意的事,正与西门庆做蔡太师干儿子对应,是兰陵笑笑生的曲笔白描反讽。伯爵说他两个一二日也要来与你服个礼儿,解释解释。西门庆道你教他只顾来,平白服甚礼。西门庆又留下伯爵吃了一顿美口肴馔,自己却只吃粥,叫李铭与另两小优儿下边吃饭。良久,伯爵告辞,倒苦水道:我去罢,小人家儿干事最苦,从炉台底下,直买到堂屋门首,那些儿不要买?伯爵变相又在拍西门庆马屁,西门庆戏道:晚间来坐坐,与你三娘上寿,磕个头儿,也是你的孝顺。伯爵急着回家,或者急着告知老孙和祝麻子好消息,只说这个一定,还教房下送人情来。说毕,一直去了。

《金瓶梅》的故事结构有一个基本特征,那就是:每五回一个小单元与小高潮,一般安排在第四或第五回,这是以较早的万历词话本考察;每十回一个大单元,在大单元的第九或第十回都有一个大高潮,这是以崇祯绣像本考察。此处不详论,读者可以自己去品评。因此,本回的故事几乎就只是一些生活小细节小情趣,以丰富和烘托大故事大情节,此所谓承前启后的“过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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