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吴并非和曹魏隔江对峙,而是背依长江拒敌
今天的我们总是用“限江自保”来概括孙吴的基本守国政策或是它的某种军事策略。如果用来表示作战的谋略,那么“限江自保”一语比较笼统,未能准确地反映出孙权是怎样以弱敌强,守住绵延数千里之长江防线的。如果我们翻看史书,不仅吴国和魏国,凡是历史上南北分治的时期,都不是以长江作为分界线,这就要说到一个军事地理学上的词语——“临江塞要”。
“临江塞要”与东吴守江战略
根据历史记载,孙权没有平均分散部署有限的兵力,而是把它们集中屯戍到几个边防要镇,以阻挡魏师进据江畔。如阮瑀为曹操所作书信中所称:“临江塞要,欲令王师终不得渡。”
因此,用“临江塞要”来概括孙权的守江战略是更为恰当的。
所谓“临江塞要”,即阻塞位于长江北岸的“要地”——位处交通枢要的兵家必争之地。《孙子兵法·九地篇》称其为“衢地”,即道路汇集,通往各方的要衢。“四达者,衢地也。”占据它则能在一定程度上掌握主动权,并左右战局的发展。
孙吴江防采取“临江塞要”的策略,这在吴甘露元年(265年)晋王司马昭与吴使纪陟的对话中也能得到清晰的反映。其事见干宝《晋纪》:“又问:'吴之戍备几何?’对曰:'自西陵以至江都,五千七百里。’又问曰:'道里甚远,难为坚固?’对曰:'疆界虽远,而其险要必争之地,不过数四。犹人虽有八尺之躯靡不受患,其护风寒亦数处耳。’文王善之,厚为之礼。”
吴国的江防重镇有哪些?纪陟在上述谈话中只提到了西陵(今湖北宜昌市)和江都(即汉广陵郡属县,今江苏扬州市西南)两处,其他地点并未明言。
沿江诸镇当中最为重要的也就是四座左右,“其险要必争之地,不过数四”。从三国历史记载来看,曾经屡次爆发残酷战斗并被孙吴屯驻重兵的要塞,应该是位处江北且阻遏交通要道的四处,如曹操“四越巢湖”受阻的濡须(今安徽含山县),孙策、孙权进攻多年才从黄祖手中夺取的沔口(今湖北武汉市汉阳区),吴国与蜀、魏多次激烈争夺的江陵(今湖北荆州市),以及陆逊大败刘备的夷陵(今湖北宜昌市,后改称西陵)。
吴军占领邾城(今湖北武汉市黄陂区)和广陵较晚,且从未在当地阻击过魏师,其地位显然要稍逊一筹。
皖城(今安徽潜山县)虽然也较为重要,但严格地说还不是“必争之地”。例如孙权在建安五年(200年)、建安十九年(214年)两次攻占该地,随后即撤往江东或北岸的寻阳(今湖北黄梅县西南),未在那里设置军镇。
后来诸葛恪自皖口(今安徽安庆市南,皖水入江处)进驻皖城,以此为据点袭扰魏境。赤乌六年(243年),司马懿率兵反击,孙权即命令诸葛恪放弃城守,退往南岸的柴桑(今江西九江市),没有尽力保卫该地。
濡须、沔口、江陵、西陵之所以最为重要,是因为它们地扼南北交通或东西来往的水运干道。
三国疆界示意图
孙权的“临江塞要”,主要是守住长江北岸的西陵、江陵、沔口和濡须四个交通要枢,辅以皖口、邾城等地,来抵御曹魏的南下进攻和防备蜀汉可能从三峡发动的袭击。
就东吴与魏、蜀交战的情况来看,这一战略实施得相当成功。从赤壁之战(208年)到孙权驾崩(252年)共有四十四年,在此期间曹、刘两家对吴国的多次大规模进攻或以失败告终,或是无功而返。
孙吴“临江塞要”战略的特点
1、背依长江拒敌,而非隔江对峙。
从六朝南北割据对抗的形势来看,南方政权总体上处于弱势,通常不敢出动主力与北方敌人在中原决战,故往往利用黄河、淮河、长江这三条东西流淌的河道作为天然水利防线,来弥补自身军事力量的不足。具体到各个朝代的统治集团,则根据自身的国力强弱来决定据守哪一条水道。
综合实力越强,其防线就越靠北边。如李焘所言“吴之备魏,东晋之备五胡,宋、齐、梁之备元魏,陈之备高齐、周、隋,力不足者守江,进图中原者守淮,得中原而防北寇者守河。”
六朝的政治地理格局大致相同,都是立国于江东,即以建康(或称建业,今江苏南京市)为首都,以富庶的太湖流域为根据地。为了保障都城与三吴经济重心的安全,南方统治集团总是力求将其外围防线向北推移到淮河,向西控制长江中游的荆州。
“不得淮则无以拒北寇之入,不得荆则无以固上流之势。”其中占领淮南地区尤为重要,像东晋、刘宋文帝以降及南齐、梁朝,基本上是以淮河为天堑来抗击敌人。
如果仅仅是和北寇划江而治,那么国都就和敌境只有一水之隔,形势是极为不利的。
唐庚
唐庚曾对此议论道:“自古天下裂为南北,其得失皆在淮南。晋元帝渡江迄于陈,抗对北敌者,五代得淮南也。杨行密割据迄于李氏,不宾中国者,三姓得淮南也。”又说:“南得淮则足以拒北,北得淮则南不可复保矣。”
王德曰:“淮者,江之蔽也;弃淮不守,是谓唇亡齿寒也。”顾祖禹亦总结道:“自南北分疆,往往以长淮为大江之蔽。陈人失淮南,遂为隋人所并。唐末杨行密与朱温亟战于淮上,温不能渡淮,杨氏遂能以淮南之境与中原抗。五代周取淮南,而李氏之亡不旋踵矣。”
综观赤壁之战以后孙权的用兵,也是在淮南和荆州两个战略方向努力,以求将国土向北边和西方延伸。由于上述原因,“故孙权擐甲胄,冒矢石,转斗合淝,以为满宠争上流之地;陆逊、吕蒙相与赞其决,以蹑取荆州,全据长江。”
但是他在扬州的作战收效有限,虽然迫使曹操放弃了江北沿岸地带,但是始终未能攻克合肥,越过江淮丘陵以全据淮南。在这种情况下,孙权不得已而求其次,被迫采用了“临江塞要”的策略,在濡须、沔口、江陵等地设置重兵,以阻止敌兵来攻时顺利抵达江岸。
如胡安国所言:“地有常险,则守亦有常势。当孙氏时,上流争襄阳而不得,故以良将守南郡与夷陵。下流争淮南而不得,故以大众筑东兴与皖口。中流争安陆而不得,故以三万劲卒戍邾城。今黄冈是也。”
赵范曾指出,如果失去淮河流域而退守江南,让敌兵完全占领北岸,那么南方政权的防御将陷入十分被动的局面。“有淮则有江,无淮则长江以北港汊芦苇之处,敌人皆可潜师以济,江面数千里,何从而防哉!”
孙权在江北沿岸要地戍守御敌,则可以避免这种不利形势的出现。张栻称赞这一决策曰:“自古倚长江之险者,屯兵据要,虽在江南,而挫敌取胜,多在江北。故吕蒙筑濡须坞而朱桓以偏将却曹仁之全师,诸葛恪修东兴堤而丁奉以兵三千破胡遵七万,转弱为强,形势然也。”
2、封锁水运干道,弃守若干渡口。
按前引纪陟所言,长江上下自西陵峡口东至广陵有五千七百余里,其北岸可以设港通航之地甚多,而孙权的兵力有限,不能处处部署重兵,因此他对沿岸渡口的防守采取了区别对待的做法。
像西陵、江陵、沔口、濡须等交通枢要之地极为重视,会与敌人拼死争夺而绝不放弃。但是有些渡口,虽然也很重要,他却没有设置军镇以拒敌。例如历阳县(今安徽和县)曾为东汉扬州治所,有著名的乌江渡、横江渡和洞浦,对岸为牛渚,即采石矶(今安徽马鞍山市),距离吴都建业只有百余里,精骑驰骋朝发夕至,在军事上很有影响。
王应麟
王应麟引张虞卿曰:“考前世盗贼与夫南北用兵,由寿阳、历阳来者十之七,由横江、采石渡者三之二。”孙权占领该地后仅留守少数部队,并未像其他要镇那样派遣督将率众镇守。
其中原因就是当地与北方没有水路相通,魏军自合肥南下入巢湖后,就要从居巢走陆道东行,过大小岘山而至历阳。到达江边的军队是以步骑为主,不能拥有众多船只随行,这样即便占领江滨的数座港口,也无法组织大规模的航渡,因此给孙吴造成的威胁并不严重,只要在南岸的牛渚驻守一些人马,防御敌人小股兵力的渡江袭击就可以了,用不着在北岸的历阳留驻重兵。
黄初三年(222年)九月,魏国大军三道征吴,曹休率张辽、臧霸等将率舟师经中渎水至海陵(今江苏泰州市)入江,然后向西占领了历阳的洞浦港口,并未受到阻击,可见那里没有驻扎多少吴军。
尽管曹休进展顺利,魏文帝却下令阻止他派兵渡江,这应是战船和运舟不足的缘故,若仅以轻兵涉渡,则容易被吴国水军或牛渚守兵消灭,故董昭认为此举是“自投死地”。
另外一个战例是太康元年(280年)西晋平吴之役,在晋朝制订的作战计划中,是由扬州都督王浑率领的部队进据历阳的横江渡口,准备过江攻占要镇牛渚,向吴都建业发动最后的总攻。
他在前往历阳途中也没有受到吴军的阻击,孙皓的反攻兵力是从建业派来的中军。“吴丞相军师张悌、护军孙震、丹杨太守沈莹帅众三万济江,围成阳都尉张乔于杨荷桥。”
王浑击溃吴军主力之后不敢渡江,也是因为他的军队是以步骑为主,没有大量船只和水军,所以需要等待王濬的舟师前来接应,朝廷命令会师后由王浑担任主帅。“诏书使濬下建平,受杜预节度,至秣陵,受王浑节度。”
扬州刺史周浚建议不要等待王濬而先行过江,当即遭到王浑的拒绝,其理由就是朝廷的作战计划规定不让他的少数部队贸然进行涉渡,以免遭到歼灭;必须要等王濬到来后提供大量船只,共同渡江发起攻击。“受诏但令江北抗衡吴军,不使轻进。贵州虽武,岂能独平江东!今者违命,胜不足多;若其不胜,为罪已重。且诏令龙骧受我节度,但当具君舟楫,一时俱济耳。”
上述战例反映出,如果是单纯的步骑兵种前来进攻,即使占领了不通北方水路的渡口,对孙吴的江防也不会构成严重的威胁,因为陆军无法渡江和在水上作战,对吴国真正致命的是强大的水军和运输船队。
孙权
所以在兵力相对不足的情况下,孙权与其后代统治者并不在历阳这类港口屯驻重兵,而曹操及其魏国后继者也不把当地作为南征的主攻方向,而是将大规模的用兵放在邻近有水道沟通北方的濡须和东关一带。
杜佑列举的皖城(今安徽潜山县)虽然属于吴国境内,曾经作为庐江郡治,但实际上屡得屡失,多次被孙权放弃而没有在那里坚持戍守。该地往北有道路经夹石(今安徽桐城县北)、舒城可以分别通往六安与合肥,往东南则有发源于潜山的皖水流入长江,水口即皖口(今安徽安庆市南,皖水入江处),因而也是处于江淮之间的交通枢要。
皖城以北的皖水航道受潜山阻碍,至其终点后需要改为陆行绕过大别山脉东麓继续北进。太和六年(232年),陆逊沿此道北上进攻庐江,魏国扬州都督满宠即认为不用急速赴救。他说:“庐江虽小,将劲兵精,守则经时。又贼舍船二百里来,后尾空县(悬),尚欲诱致,今宜听其遂进,但恐走不可及耳。”
曹魏大军若从寿春、合肥经这条道路南下,中间有一段路程无法利用水运,兵员和给养的投送不甚便利,所以魏国征吴通常不选择这条路线作为主攻方向;即使投入大规模部队占领该地,也会由于后方辽远,粮饷转运难以为继而被迫撤退。
鉴于以上情况,皖城多次成为魏、吴双方的弃地。在孙权的“临江塞要”战略部署当中,皖城属于可争可弃的据点,而非“兵家必争之地”。孙权对待皖城的攻防策略很明显:如果敌人派兵驻守,那么必须要将其消灭或逐退,以保证江防的安全;若是魏军不在当地久驻,自己也可以暂时弃守皖城和皖口,避免与强敌交战,借此来保存有限的兵力。
在孙吴的长江防御体系当中,皖城的地位和作用显然不如濡须、江陵和沔口,主要原因就在于它所在的这条南北交通路线是半水半陆,其运输的效率要低于汉水及肥水、施水、濡须水。由于这个缘故,魏军主力很少从这里南下进攻,对吴国江防的威胁相对较轻,因此孙权并未在这里设置军镇。
媒体来源:未央长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