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灵魂的重量》13、14章
13、下海去
留职停薪。这是多少志士仁人在中国的改革开放的大潮中做出的一致性选择。当时最流行的一个名词:下海。
汹涌的大海忽然涨潮,浪沫飞溅,暗涌如山。
下海去!下海去!下海去!
十万创业者下海南……
孔雀东南飞……
在沉寂了十多年的中国大地上,一时间,“老板”这个词汇忽然像瘟疫一样流行了。到处是皮包公司,扔出一块砖头出去就能砸死一堆“老板”。
然而,当林常平对桂玉说出想要辞职的决定的时候,桂玉还是着实吃了一惊。尽管她比谁都了解自己的丈夫,了解他那从不向艰难困苦低头的坚毅性格,更了解他的聪明智慧。尽管如此,她还是满心忐忑不安。
于是,就在那个黎明前的时刻,赤膊伏在枕上的林常平娓娓道来,将他心里逐渐成形的设想方案向贤惠的妻子和盘托出:他林常平再也不愿意为他人作嫁衣裳了,他要自己开公司,自己当老板,自己跑采购,自己组织货源,自己找市场,自己当供货商。总之他要做自己的主人。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
而要做到这一切又谈何容易?且不说他自己,就连桂玉都得准备好承受一般女人所承受不了的东西。生意场上风浪险恶,可能会一飞冲天,也可能会一败涂地,可能会左右逢源,也可能会如一条涸辙之鱼,所以,必须得准备尝受一般人所尝受不了的苦和难。
桂玉的精神上准备好了没有呢?
话是这样说的,其实林常平更有许多让桂玉宽心的理由:每一个流通的环节他早已掌握手中,每一个供货的渠道他早已烂熟于心,商业的信誉他已经在朋友们当中建立了起来。而霞浦本地的滩涂海鲜又是中国一绝,丰富无尽的海洋资源正是内陆渴求的宝贝。那么还有什么难的呢?
难的只是起步的资金了。
他算了算,只要一万块钱,他就可以开始创业了,就可以有自己的公司了。
可又到哪里去找这一万块钱呢?
桂玉沉静地想了想:“我去想办法。”
桂玉急如星火地去找她的母亲做工作,几次三番,苦口婆心,但善良的母亲还是犹犹豫豫,一万块钱啊,换句话说,就是将一生的积蓄统统打包,那能是咳嗽一声的事吗?要是万一打了水漂可怎么办?往后还怎么过日子啊!
“桂玉啊,这事情……你看人到底准不准啊,常平他这人到底怎么样啊?到底靠得住靠不住啊?”如同站在地狱门口的母亲思前想后,忧心忡忡。
桂玉说:“妈,事情终究会怎么样,因为没有走到那一步,这我也给你说不上,还真不敢给你老人家打包票,但是有一条,我太知道常平他这个人了,我一万个相信他,就因为他是个真正的男人,只要是他认准了的事情,他就会舍出命去做的!”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丈母娘冒着绵绵细雨,去到祖坟那面溜达了一整天,才终于开了金口,狠下一条心,颤抖着双手,拿出了几乎所有的积蓄。为了自己的宝贝女儿,也为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婿,她老人家倾其所有,一咬牙全豁出去了,相伴的是热泪涟涟……
于是,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林常平的贸易公司正式开张了。在整个霞浦,林常平成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鞭炮的浓烈硝烟还没有散尽,林常平的八爪章鱼计划就已经启动。东风西吹,西云东聚,以霞浦黄花鱼、石斑鱼为龙头的海鲜货源突然火了起来,滩涂的天赐之物海带紫菜和各种的海鲜等等,仿佛在一夜之间突然天下皆知。而霞浦本地紧俏的货物又经林常平之手,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涌入霞浦。且不说别人,只说林常平原来供职的那个供销社,后来委派的新采购员辛辛苦苦采购回来的货物,竟比林常平一个电话就从外地发过来的货物质次价高。不是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吗,选择林常平作为更理想的供货商,自然就成了供销社维持经营的唯一捷径。而供销社的那点儿需求,却仅仅不过是林常平旗下供货的一个小渠道里的随手分流而已,雄心勃勃的林常平之目光所及,早已超出了霞浦这小小的弹丸之地……
林常平灵敏的嗅觉从在四面八方寻寻觅觅,商机每一次微弱的闪现,他都能闪电般牢牢抓住战机,即刻像鹰隼一般快速出击,全力地扑将上去。他发挥本地特长,大搞南调北运,使尽了搏击腾挪之术,他心里明白如水,做生意当然是要冒风险的,但若是将万事都要算得不差一分一厘才肯付诸行动,那说不定到嘴巴的肥肉还会飞掉,可做生意又决不能不顾法则,只靠冒险也是断然不可行的,你心里若是没有八九分的胜算筹划,金山银山也会眨眼间赔个干干净净。
做生意的对象是人,人分三六九等,做生意就是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形形色色,五花八门,良莠不齐,什么人都有,纨绔之人、刁滑之人,阴险奸诈之徒,别有用心的掮客,用微笑藏起利齿的鳄鱼,待价而沽、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富孀,疑心重重、步步紧盯的货主,说大话如流四海,钻鼠洞拉不出来的货色,空手套白狼,翻脸不认人的恶主……
鲜花里藏着刀剑,酒桌上布满陷阱,危险和机会缠绕,常常就在你前后左右晃悠,算计和设局更是星罗棋布,步步惊心。丛林法则到处在起作用,你连睡觉都必须睁一只眼,稍有差池,你此前的一切努力就会在不经意之间无声无息地打了水漂。要不怎么说商场如战场呢!还是中国那句俗话说得更一针见血:生意场上无父子。
小心驶得万年船,林常平的大船一路顺风顺水。他开通了霞浦的第一部大哥大,那种带着一根镀铬的天线的像砖头一样笨重的无线通讯工具,在当时人们的眼里,那便是“土豪”的象征物。
过关斩将,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在险恶的风浪里,林常平养成了一双识人的眼光,锐利如锥,一眼看过去,不用说什么话,他就能将面前的人判断个八九不离十。
在呼风唤雨,挥斥方遒之余,当林常平偶得闲暇,坐在藤萝架下,透过细细密密的绿荫瞻望无际星空的时候,犹如望着桂玉的眼睛,忽然再一次庆幸命运对他的赏赐,桂玉是他真正的福音。在林常平心里,桂玉真的像一尊滴水观音。桂玉的钟爱每每让他细细品尝幸福的滋味。
“桂玉,你一定是上苍派来改变我林常平的命运的女人!”
他这话反倒说得让桂玉一时摸不着头脑了,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你没发烧啊。”
“我说正经的呢,桂玉,你要听我说下去,”他继续说:“在我认识你之前,我林常平是一个什么人,你晓得不?”
“你?你不就是小萝卜头当了个住乡工作队长的差吗?”
“那只是表面,不是我的内心。”
“内心什么样啊?”
“其实,说到根子上,那个时候,你见到的那个林常平差不多是个对生活满怀仇恨的人。”
桂玉吓了一跳:“仇恨?你仇恨谁啊?”
林常平怆然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恨。”
桂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可以理解,这跟你那些痛苦的经历和那个年龄的人不曾经历过的孤独有联系的。是吧?”
“没错,那个时候的林常平,我眼里的人们统统都是那么的神情冷漠,个个好像都心怀叵测,即使是他们在朝你笑着的时候,也会露出锐利的牙齿来让你禁不住打个寒噤。面对如此的世界,我林常平还能怎么样呢?我不是一个圣人,又被一只无形的手牢牢地压在生活最底层,我还能怎么样?我只能把自己深深地封闭起来,可越是这样,我的内心里就越成了一片孤独的世界,在那里,连荒草都不能生长。渐渐地,不知不觉间,我的内心世界就变得阴暗、自私、甚至都有几分猥琐了,那个时候,我心里常常充满了阴暗的念头,我玩世不恭,我嘲笑一切,甚至以讥笑人类最美好的情感为乐事……可说来也怪,自从认识了你之后,我就不知不觉地发生变化了,才知道我林常平其实是情感最浓的幸运儿,我根本就没有权利抱怨人生……桂玉你别打断我,听我说下去……所以我渐渐地开始怀疑自己之前的愤世嫉俗了,那究竟是一种深刻呢,还是十足的浅薄呢?经历苦难当然可以让一个人情感逐步走向成熟,但享受幸福是不是就一定会导致庸俗呢?这又是个问题。那个时候我因为郁郁乎不得志,藏在心底里的那些恶毒的咒骂,自己现在听来也觉得是那么的刺耳了。那其中究竟有多少是真的受了委屈,而不是因为我林常平更大的贪婪心没有得到满足呢?”
桂玉认真地望着他:“嗨你今天怎么有点像个受虐狂了?说出来的话连我都有几分听不懂了呀。”
林常平却只顾自言自语,继续发他的感慨:“但愿这受虐心理不要成为改革时代的一种时髦病,最终要成为被嘲笑的可怜虫那可就糟了……”
林常平一番贴心贴肺的话,让桂玉又透过他坚毅的外表看到了他内心深处,那里是一个波涛涌动的大千。
林常平没有说错,桂玉绝对是他此生的福音。桂玉真的像一尊滴水观音。当林常平细细地品尝桂玉的钟爱的滋味时,好似才发现自己变了,变得从来没有过的平和、乐观、豁达、开朗,而且越来越多的自信如汨汨流水源源不断地涌入内心。他能在商海里如鱼得水地冲浪搏击,决不仅仅是他林常平一个人的能耐,被桂玉潜移默化之后的林常平,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稀里糊涂地受苦,稀里糊涂地对社会心存厌恨的林常平了。
林常平的奋斗一年便初见成效,还清了所有的公债和私债,还买了一块地皮,把妻女的户口也转到城里,又趁势而进,翻过年,他再接再厉,乘胜追击,扩大战果,居然又旗开得胜,挣了200万!必须说明的一点是:当时的中国刚刚才流行开所谓“万元户”的叫法,也就是说,拥有一万元人民币在那个时候被成了家庭富裕的耀眼标准。
14、意外骨肉
国门初开,风乍起,忽然间,万象迷离。
三沙,这个地处闽东的小小渔港,在中国经济复苏的大潮中,竟因为海上走私而成了全国最闻名的地方。一船一船的走私电子表,折叠伞、尼龙布、8088收录机……这些小小不然的物品,竟然搅动了当时中国的经济生活。在荒无人迹的荒岛之外,在茫茫的公海上,福建渔民的渔船同台湾开来的机帆渔船热闹地进行交接贸易,深沉的夜幕下,但见一筐一筐的海产品从这面的机帆船上扔过去,一口袋一口袋的电子表、打火机便从那面的船上扔将过来……
随着8088收录机、打火机、尼龙布、电子表从无数个孔道的涌入,三沙那几条狭窄的街道也一夜之间变了模样,大街两旁摆满了墨绿色的台球桌,日本人发明的卡拉OK把大排档哄闹得比任何时候都火爆、洗头的发廊犹如雨后春笋,每家洗头店门口都有漂亮的捞妹们在热情而又神色暧昧地揽客。在邓丽君《何日君再来》的醉人歌声中,全国各地的美妹们像蜜蜂蝴蝶一般翩然飞来。而更多涌入霞浦的则是那些鼻子比鬣狗还灵敏的投机生意人,他们仿佛约好了似的,在一个早上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顷刻间遍布于霞浦的大街小巷,所有的旅馆爆满,连澡堂子里都挤成了沙丁鱼罐头,他们的影子犹如攒动在夜幕下的幽灵……
当然,当地政府对走私的打击也同时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中,明堵暗截,私查暗访,几乎天天都有不法商人失足落水,并立即被剋以重罚乃至锒铛入狱。
林常平根本不想去驾着渔船偷悄悄到海上冒险走私,他才不屑于去干那种偷鸡摸狗拔蒜苗的勾当,那不是他林常平想干的营生。当然,也不是说那些从公海上走私进来的水货对他就没什么用场,譬如他要到江浙以外的地方巡游生意,随手掏出两块电子表来,至少就能解决生活方便的问题。贸易谈判桌之外,一管口红、一把折叠伞就足以让公关小姐笑逐颜开。然而这些小玩闹对林常平来说,不过都是些边边角角,鸡毛蒜皮,掳草打兔子的小事。他之所挟持者大矣。
生意场上热浪滚滚,林常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繁忙。各种的交往越来越频繁,酒桌上的日子不知晨昏,醉意蹒跚之中,有突如其来的惊喜,也有从天而降的烦恼,天天都有脱不开的应酬,各种各样的面孔如走马灯似地在你面前旋转,有方方面面的公家人,更有商场上的对手和朋友。推杯换盏之间,各自暗判利弊,言来辞往之时,心中速决优劣;快乐朵颐之态未必发自内心,鸡零狗碎之事则可能牵扯大局;快意的时刻尤其谨记不可稍有忘形之举,不称心的当口,反倒必须仪态恬然,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该硬着头皮硬撑的时候,必下破釜沉舟之决心,捕捉战机的功夫又须得磨练守株待兔的耐心……
林常平抱定初衷,以不变应万变,但有一条始终是他的铁律:不管他如何忙碌,不管生意是顺是逆,他都让自己永远记着一条:他是个男人,在家里,喜怒决不形于色,尤其是遇到一些不痛快的,不好的事情,他更得放在自己一个人的心里,默默地承受,而决不会去影响他心爱的桂玉一丝儿心情。
桂玉面对一天比一天忙碌的丈夫,她既心疼,又常常伴随着几分忐忑不安的担心。每每见到丈夫心事沉沉的时候,她便总想要小心翼翼地催问个缘由。
林常平则会对心爱的妻子说:“桂玉啊,该告诉你的事情我一定会告诉你的,有些事情,我可能没有告诉过你,但我今天不告诉你,明天不告诉你,后天我肯定会要告诉你的,总之一句话,就是心里藏着什么秘密,我也迟早会竹筒里倒豆子,统统毫无隐瞒地告诉你的,在心爱的人面前,应该彼此都没有什么秘密可言,这是我林常平做人的一条原则……”
林常平生来就是个货真价实的拼命三郎,做起自己认准的事情来,往往会爆发出魔鬼般的激情,更多的时候,他仿佛不像是一个精明的企业家,倒更像是一个疯狂的行吟诗人。他驱车跑生意,像个逐日的夸父。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超负荷运转,连车子都受不了。
有一天,大中午的,他的车子在半路上突然抛了锚,检查来检查去,什么毛病都没有,但就是怎么折腾都发动不着。说来也巧,焦渴得喉咙冒烟的林常平抬头一看,前面不正是当年梅姑的那个村子吗!
是的,是梅姑所在的那个村子,不同的只是从前那条崎岖不平的小路早已经变成了平平整整的简易公路,但村子的模样却依旧还是从前的模样,村头那棵大榕树更加的绿出一片爽然的绿云来,巨伞般的绿荫里,足可以憩息一个连队的士兵。
他忽然想,一晃又几年了,似乎也该去看看梅姑了,况且已经走到了门口,不去似乎怎么都说不过去呢。可是且慢,等一等,容他仔细思量思量,去看望梅姑?究竟好不好呢?过去的那一段和梅姑的情事如在昨日。但那也只能是属于永远的过去了,眼下的林常平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孤魂野鬼般的单身汉了,更不是那个背了画箱给人家画棺材的油漆匠了,他不但已然成家立业,有了心爱的妻子——女神般的桂玉,还有了两个可爱的女儿,更有了他所追求的事业,他凭着他的才智和能耐,已经一跃占据了霞浦企业家的首席位置。
一切都今非昔比了。
那这便如何是好?究竟是去看望一下梅姑,还是索性不去了呢?不去看望一下曾经与他春风一度的梅姑,好似显得他林常平既忘情又无义,而去看望梅姑呢,又好像对不住桂玉和两个女儿,特别是对桂玉,他会有一种莫名的负罪感。而如若做人做不到坦然的程度,林常平自己心里又会难受地纠结成一团。
林常平犹豫着,心里矛盾极了。他得借助一支三五牌香烟仔细地思量思量……
罢罢罢,既然他已经同桂玉走到了一起,既然他已经确定无疑地找到了自己的幸福,那就且让他和梅姑的那一段过往的情感经历永远成为过去式,让它烟消云散去好了……
然而话又说回来了,世界上许多事情原本不是说你想烟消云散就能烟消云散的。当林常平手中袅袅的香烟还缭绕着的时候,忽然迎面颠巴颠巴地走来了一个戴着草帽的男人,走路的姿势明显有点跛。林常平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一声惊讶的呼唤:
“哎呀!这不是常平吗?”
那一瞬间,林常平惊呆了,面前的那农民正是梅姑的丈夫!
“……大哥?”
林常平对那男人的称呼是大哥。因为那男人在家排行老大。俗话说,三邪、二怪、老大买菜。一般说来,几乎所有的老大在所有的家庭里都是最辛苦、最劳碌的。就像林常平的同胞大哥林 就是一个鲜活的例子。
尴尬的场合,却是命定的际遇。一切都应了那句人算不如天算的老话。于是,由不得林常平细想和推脱,他们去到了梅姑家。
他必须活脱脱面对现实,一切都无可回避,也不容他回避。
事情过后,林常平怎么都回想不来自己的双脚当时是如何迈进梅姑家的门槛的。当时他那副窘迫的模样应该像是什么呢?
忐忑不安的林常平如怀里揣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
几分期待?
几分懵懂?
几分悬情?
或许更多的还有几许忏悔,几许内疚……
恰似一个从来也不会做贼,但却又实实在在做过一回贼的人,重又回到了当初作案的现场。
梅姑的家里的情景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改变,一切都是旧日的模样,只是那只三条腿的小板凳磨得更光滑了。梅姑乍然见到不期然而至的林常平,手里的织网的梭子差点掉落在地上……
女人老得快,梅姑的额头上已经出现了抬头纹,脸色也比林常平的记忆中的那个梅姑似乎黢黑了许多,更显出几分劳累后的憔悴。或许是天气太热的缘故,梅姑的一缕刘海汗巴巴地贴在额头上……
唯独没有变化的是梅姑的笑容,那笑容依旧还像从前那么沉静,从她眼波里瞬间闪过的惊喜的呆茫,林常平看得一目了然,梅姑的动作显出几分措手不及的慌乱,她想让自己显得自然些,却更加下意识,更加显出了几分不寻常的慌乱,随之的借故掩饰便更平添了几分蹩扭……
只有林常平能敏感地觉察到梅姑身上的每一个细微的细节。梅姑的男人,那位老实巴脚的大哥却一边手忙脚乱地备酒,一边搓着巴掌,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别的什么事情。
家里已经有一个孩子了,是个牙牙学语满地蹒跚的小女孩,冲着林常平这个神情尴尬的不速之客,咧开粉嘟嘟的流着涎水的小嘴儿直笑,一双胖乎乎的小手则调皮地拨弄他的衣角,还用那只藕节似的小胖手噼啪拍打他放在膝盖上的那只黑色公文包,仿佛对这物件更情有独钟……
表面上看似东一句西一句的闲言碎语,实质上却躲不开各自心中的块垒。
天气晴好,和风煦吹,穿堂入户。左顾右盼的林常平却感觉到了一阵闷热,这闷热使他显得越发不自在了……
神情比他更不自在的是梅姑。她借故陪着林常平在院子里前前后后地走了走,说是要看看各处的变化去,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趁着只有他和她两人在后院徜徉的时候,梅姑瞅个空子,忽然悄悄地附在他耳边急匆匆低语:
“孩子是你的……”
梅姑这句几乎比耳语压得还低的话,在林常平听来,却不啻是一声滚过长天的炸雷。
他顿时呆若木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