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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暮老人的游戏
他很老了,大女儿已经年过七旬,最小的儿子都过了花甲之年。
他是一个迟暮的老人。
表面上看起来,他有些糊涂了,常常说一些糊涂的话,每天问及的人全都不在人世了,天天说造反派要来了,又说有人要杀他,一副恐惧至极的样子。时间长了,发现他心里明明白白的,这一切只是他的游戏,糊涂是他任性的一种方式。
他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态度,面对大儿子的时候,他表现得紧张小心,说话非常客气,因为他有些怕大儿子。他甚至会对大儿子说:你是爸爸我是儿子,我不妨碍你,这里你说了算;面对二儿子的时候他很淘气,说自己是八路军,刚抗日回来,又说造反派来了,有人要杀他,要二儿子做好保护工作,因为他最喜欢二儿子;面对小儿子的时候他脾气坏极了,句句话都占上峰,小儿子说的话他一句也不听,归根结底是“你懂什么!”,和小儿子吵完一通,他对保姆说:“我和他脾气不对。”骨子里他看不起小儿子,认为他不能干不懂事。但只有这个儿子是他不怕的。
他每天说的最多的话,对每一个人都说的话是:造反派来了,你要保护我啊!
他情绪上的变化还是非常明显的,他面对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态度,总体来说,他不怕女性,无论是女儿还是媳妇或者保姆,只要是女人,他都会很放松,他认为女性是没有危险的。
他确实有恐惧,那是过去斗争岁月留下的无法磨灭的痕迹,但记忆深处的印象也各不相同,比如他对不同的儿子表现出来的不同态度。
表面上看起来,他已经活得毫无意思,身体总是不舒服,睡眠也不好,能吃的东西很少,而且口中无味,出不了门,一辈子斗智斗勇的人都不在人世了。可是,细细体味,发现他还自有乐趣,有时候甚至可以看到他眼光狡诘一闪,自己偷偷乐,逗傻孩子似的。
每天的餐桌上他也根据同桌的人是谁决定这一顿饭的态度:人多的时候他很高兴,表达一下对子孙们的关心,就开始享用自己喜欢的美食;人少的时候他特别要安排每一个人坐下来吃什么;他尤其喜欢把身边的菜推来推去,表示要别人吃这个菜那个菜的,基本上每一顿饭都不停止这个游戏。另外,他也是担心菜里有毒,看到别人吃过他才放心吧。同吃的人不胜其累,他自得其乐。
还有一个游戏是做梦,有一段时间,每一个下午他都是在噩梦中惊醒,大叫“造反派抄家、孩子被人抱走了”什么的,那时候他心中有许多恐惧。现在,他已经很少做噩梦了,他的梦与现实搅在一起,说他从“刘伯承的部队”回来,做过排长、连长、营长到副团长。说因为出身不好,不能做正团长。
他最喜欢的游戏是藏东西,他把能拿到手里的吃的、用的和钱全藏起来,然后要来的人找,每天不是丢了钱就是丢了物,他居住的十多平米的房间,堆满了书报、衣物和日用的东西,角角落落里都可能藏着意想不到的物品,比如干面包、坏掉的酸奶或者一大堆钱币……
他玩累了,随时都会闭上眼睛小憩片刻,身上不舒服了就喊叫一番,直到儿女们围着他团团转够了。
到底是老教授,他还喜欢写字和读字。一个人的时候,他在顺手能拿到的纸片上写着长长短短的句子:“高老师是一个好老师、你们大家要保护他、我是刘伯承部队的副团长、我抗日回来了”什么的。儿子们也把希望他做到的事写在纸上:“您要好好吃药,就能健康长寿,不吃药有生命危险!”、“您有痛风,不能喝酒,喝酒您的身体会很痛的。”“您不上床睡觉,我就不来陪你了”、“明天陪您去医院检查身体,医生说您不去不给开药!”……读儿子们留下的字条也是他的乐趣之一。
一个人老到迟暮,人们只看到不便,没看到他的乐趣。这乐趣,只有活到这个年纪的人才能体会吧。
(2015-3-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