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熟了

麦子熟了

作者:寒溪

昨夜忽闻布谷声声,原来是芒种节气到了,麦子就要熟了。晨起,望着田野里黄橙橙饱满而凝重的麦穗,心里充满了喜悦之情。然而喜悦过后,心里竟然泛起一丝隐痛。我对站在身边的妻说,你看,咱这一百多亩小麦,预计可产十六七万斤粮食,比我们以前一个生产队四五百亩土地产的还要多。

正向麦田里眺望的妻子回过头来看着我,嗯了一声,然后微笑着说,你不能那样比啊,那是什么年代啊。是啊,今非昔比,毕竟是四十年前的往事了。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那时候父亲在我们生产队当队长。都说战时部队上的连排长是送死的角色,那么农村的生产队长就相当于战时的连排长,虽然在庄稼地里劳作不至于送死,但既要为队里素质参差不齐的几百口农民的衣食住行操心,又要参加高强度的体力劳动,足以使他心力憔悴。

我们村所处的地理位置是鲁中丘陵地带的边缘,山丘棋布,地势高洼不平,种麦子的地块都很小;不像眼下我所在的鲁西北,一块麦田就有几百上千亩, 轻风吹过,麦浪翻滚着远去,一眼望不到边,蔚为壮观。

我们生产队最大的一块地只有九亩,这块地的名称也叫“九亩地 ”。听长辈说,我们沿用的土地计量单位是“大亩 ”,一大亩相当于2.5市亩。换算一下,这块地应该有二十几亩了。这块二十几亩的地也是全村最大的地块,因此备受社员们珍视。每年秋收过后,队里会集中人力物力,将九亩地特意深耕细作,施足底肥,然后播下最好的种子,来年春天还会引来水库里的水,为它浇一遍极为稀缺的返青水。这块麦田也不负众望,产量总比其他田块高出许多。每年麦收的时候,这块地还有特殊的用途-----生产队会战的场所。

麦收寒天。是说小麦丰收的年景大都气温偏冷。因为寒冷,麦子的成熟期会稍稍延迟,寒冷的天气也避免了干热风的危害,因此麦子会有所增产。

九亩地里的麦子熟了。收割的前一天,父亲会通知队里的全体社员,明天五点钟,都到那里收割小麦。于是,当天晚上本队的各家各户人声嘈杂,磨镰霍霍。

第二天早晨不到四点,他们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兴奋,披了棉袄,拿上磨得风快的镰刀,匆匆奔向等待收割的麦田。村里的鸡鸣声,狗吠声此伏彼起;头上还亮着星星,东方的天空已泛起鱼肚白。早到的人已经按捺不住了,把身上的棉袄脱下往地头一扔,借着微弱的光亮,挥舞起镰刀,一人一耧(三行)收割起来。后来的人们毫不示弱,也都急切地加入到收割的队伍里。他们并非思想觉悟多高,只是要在这一年一度的特殊时段里,充分展示自己的身手。

天大亮的时候,麦田里麦捆行行,人头攒动,割麦子的人有先有后,整个场面形似雁阵,雁阵最前头那个人便是我的父亲。

父亲并不高大,他的身材属中等偏瘦,而且他也已人过中年。但他却能在几十号争先恐后割麦的青壮年劳力中始终走在最前头,这使我有些疑惑。(那时候农村的小学时兴放麦假,以帮助麦收。)身旁一位与我一同捆麦子的婶婶猜出了我的心思,她用赞许的口吻对我说,你父亲割麦子有诀窍。正当她要说出父亲的诀窍时,忽然有人把她喊走了。

父亲割麦子有什么诀窍呢?我边捆麦子边注意着父亲的动作。父亲深弯着腰,左手拢麦,右手挥镰,然后将割下麦稞一把把整齐地码在田垄里,整个过程连贯迅速。不过单就动作而言,父亲与其他人并无二致,只是在别人因劳累、腰痛必须直腰休息一会儿时,父亲仍然弯腰挥镰,不曾有片刻的停歇。我似乎明白了,所谓诀窍就是咬牙坚持,几百米长的地头,像一台机器一样自戕式的坚持一口气割到头。稍长后,我也锻炼成了割麦子的一把好手,通过实践,更证实了咬牙坚持不直腰是能保持领先的不二法门,只是那个罪不是常人能忍受的。

麦子收割完毕运走后,地里会掉下许多麦穗,拾麦穗就成了我们这些未成年的小社员的任务。那时有一句很漂亮的话,叫做颗粒归仓。我们还有另一项任务,就是负责驱逐外地或外村到我们生产队的地里捡拾麦穗的人,如果对方不听劝阻,可以没收其所得。一次我与几个小伙伴没收了外地人一大抱麦穗,并如数送到队里的打麦场上,回家后很得意地给母亲述说经过,等待母亲的夸奖。

母亲并没有夸奖我,她平静地叫我坐在凳子上,给我讲了一段往事。母亲说,几十年前,我们村有一个曹姓大户人家,也就是现今说的地主。他们家有百十亩地,家境比较富裕,平时生活却很节俭。只是麦收的时候他们地里掉落的麦穗自己不但从不捡拾,有时还会故意丢些成把的麦穗在地里,以供贫穷的人们来捡拾。有人疑惑不解的问他,他回答,咱的地多麦子多,他们不捡咱的,捡谁的呢?

听完母亲讲的往事,我感到很诧异,因为从小受教育就知道,地主就是穷凶极恶的刘文彩、黄世仁、周扒皮,他们怎么会故意丢麦穗给穷人拾呢?

年长后读《诗经》,发现《小雅·大田》里有这样的句子:彼有遗秉,此有滞穗,伊寡妇之利。原来在两千多年前的古代,我们的先人就有这样扶危济困的美德,他们故意遗麦穗于田野,让鳏寡孤独无依无靠者拾取,聊以糊口活命。只是这样的美德在唯利是图的当今社会里早已消失殆尽,以至于成了不可思议的事情。礼失求诸野。不知这句话在现今还有没有意义。

割下的麦子运到打麦场上,农民们不分昼夜加班加点脱粒,扬场,晾晒,然后将最成实最饱满的小麦,“踊跃”交了国库粮。至于这些用血汗换来的粮食,是拱手献给了朝鲜、越南等这些亚洲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还是无偿奉送给了坦桑尼亚、赞比亚那些懒惰的非洲黑兄弟,农民就无权过问了。他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忍着浑身的酸痛,拿了把扫把打扫起场上剩下的次等的麦粒,剩下多少算多少,按人口平均分下去,这就是他们一年的细粮。年景好的时候,每人可分得一百斤左右,年景差的时候,只能分到几十斤。即便是这样,一贯逆来顺受的农民还不忘苦中作乐,自己调侃一下。两个相熟的农民相遇,一个远远地会喊道:

二哥,今年分的麦子不少啊。

另一个苦笑着答:

呵呵,不少,不少,到冬天打浆糊糊窗户纸用不完呢!

打浆糊糊窗户纸用不完。

一个农民风餐露宿从头年的秋忙到第二年的夏,分到的麦子磨成面粉就够冬天糊窗户纸的。你听了心里会是什么滋味?是不是也会隐隐作痛?

但愿那个因天灾也好,人祸也罢,所造成的非人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作者简介】寒溪(原名张庆德),济南市历下区人,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济南市书法家协会会员。嗜翰墨,喜文学,孜孜以求,未敢松懈。有散文小说、诗歌等文学作品散见于纸媒及文学网站。散文《家乡的铃兰》,被收录于《中国美文欣赏》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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