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江涛:那棵古老的黄桷树 | 原乡文学奖征文(散文)
那棵古老的黄桷树
代江涛
9月12日,父亲生日,母亲回老家达州金石上坟归来。电话问及老家状况,土地荒废,杂草密布,并惋惜地告诉我,老家门前那颗古老的黄桷树倒了,我为之一惊。
不知什么时候,黄桷树就伫立在老家门前,黄桷树到底有多古老,没有人知道。那是多么大的一棵树啊!宝塔般的枝干,茂密的黄桷树叶活像一把绿绒大伞。童年时候,我和邻居家小伙伴经常在树下玩老鹰捉小鸡,数十个小伙伴手牵手合起来也抱不住它。
黄桷树周围共四户人家,四户人家围成的院子村里村外都换做四合面。院子里的人只知道它从风尘滚滚的岁月而来,猜测它经历过唐朝的风雨,元朝的星月,可能注目过昔日清朝赶考的秀才,甚至留意过无数从树下经过的衣衫褴褛的农人……粗大的黄桷树身上褶皱,棱角分明,凹凸淋漓,树皮发黑变朽容纳一根手指,它饱经风霜雨雪,我猜想大约几千年左右,甚至不止,反正无法考证,更没有人去深究。在院子里的乡亲们看来,黄桷树是古老的象征和吉利的符号。因为黄桷树映寸的是具有千年意义的院子,数代人再此繁衍生息,走出去再走回来。而今,院落七零八散,人烟稀疏,黄桷树倒了,从此以沉默的和悄静的姿态沉睡于历史深处,还留下了太多不可考究的传说和故事。
丘陵地带的山村大都有共同的建筑特征,以木头修砌木房,并建成四合院格局,一个村往往由几十个这样的四合院构成。当初没有人对它们进行统一规划和布局,只请享有名声的风水先生把把脉看看相,有无凶神恶煞触犯神灵,仅此而已。大多数村里和院子都有一两颗象征性的古树。树便和村子院子联系在了,密不可分,整个乡都是如此。
黄桷树日夜陪伴着院子,始终如一。虽然树身中心已经朽了,但年年吐绿,岁岁返青。树冠枝桠纵横交错,如喜鹊搭着黑压压的鸟窝一样,遮天蔽日,身在树下仿佛处在另一片天空下。黄桷树的下面是一块堰塘,堰塘下面是一片梯田,旱地做菜园子,洼地做稻田。爷爷耕田的时候,我就拿着一个木桶跟在后面,方便装泥鳅、黄鳝和鲫鱼,运气好时,还有鲤鱼、白鲢。堰塘里流出的一弯溪水,从黄桷树旁环绕而过,流过草地,流过竹林,直达附近的一条大河。溪水两边,芳草萋萋,香气迷人。如果牛累了,爷爷就拿着他的旱烟袋在田埂上休息,我就把牛牵到溪水旁吃草。初夏的时候,绿油油的稻秧,一眼望不到尽头,蛙声四起,招揽大千生机于此。
一到夏天,老家的木房便是高温火炉,每每放学后,我便和同村小朋友搬上一个桌子、几把椅子到大黄桷树底下写作业,浓浓的树荫挡住午后的烈日,不时有些微风吹过,这时我们便放下纸笔,张开双臂,尽情享受这一惬意,有时被忙碌回来爷爷看到,便骂我们“傻儿”。那时树上的鸟儿也很多,我们的书本上时常会有鸟食,为了杜绝,我们便朝树上扔石子赶走鸟儿。可树太高,我们力气有限,小石子总是被淹没在浓密的树叶里,之后又默默落下,连鸟窝的边都碰不见。而鸟儿依旧叽叽喳喳,仿佛在嘲笑我们。我们便商量回家做弹弓打鸟,爷爷不许。他告诫我们:“这树上的鸟儿啊,是我们的邻居,不能打的。”我们不肯,直到爷爷答应晚上炒花生给我们解馋,才罢休。
黄桷树是一种很好攀爬的树木,它们的树干粗壮、古朴、弯曲,总是给你的手提供攀附的伸援、给你的脚提供蹬踏的凹凸。小时候很叛逆,爷爷说不可以打鸟不代表不可以捉鸟啊,因为我们想掏鸟窝,在我的倡议下,多次攀过黄桷树。但每每是半途而废,因为她那粗壮的茎干高不可攀。有一次,快接近粗大的枝杈时,我的手够不到杈,脚又蹭不回原来的槽,我双臂紧紧地抱住树干,惊恐万分。在胆颤心惊中脚才一点一点地滑回到了树槽。被路过的长辈发现,严厉的呵斥,当时很不解。稍微大一点才知道,黄桷树生长在院子里每一个人的心中,人们常常默守一种承诺,不攀爬它,不打它身上的小鸟,不砍它的树干作为柴火,以至于它成为了院子里最高地位的象征,不允许有一丁点皮毛的伤害。
每当夏夜来临,院子附近的乡亲们便端上方凳,摇上莆扇,聚集在黄桷树那一大片浓荫下,在习习凉风徐来中话家常里短、听说古道今,那种惬意、那种享受,赛似神仙。村人中有一位土“秀才”,夏夜里他都要绘声绘色、口若悬河在浓荫下给乡亲们讲民间故事、说《三国》道《水浒》。他讲的民间故事《梦神仙》是那样引人入胜,让人百听不厌;他娓娓道来的武黄桷打虎、孙二娘开黑店等故事,是那样生动形象,令人身临其境。在他讲书的间隙,在村小教书的表叔便教乡亲们唱《翻身道情》、《北京的金山上》等歌曲,于是,歌声便以黄桷树为中心传播四周、升向广袤的天空……
上中学后,我迷上了武侠小说,因为爷爷管理严格,不允许我看,他说:“武侠小说是那种乱七八糟的书,会让人走火入魔。”为了躲避他的视线,于是我就经常搬一把椅子到大树底下,那里风景甚好,有远处大河飘来的风,清新凉爽,在此看书真是惬意无比。爷爷识字不多,每每提锄头而归看到我专心致志看书的样子,很高兴。殊不知我看的是武侠小说,现在想想,心中愧疚万分。
考上重点高中的那一年暑假,黄桷树上突然有了一个大马蜂窝,窝巢跟遮阳扇一般大,从四面八方聚集了无数蜜蜂嗡嗡作响,极大影响院里人们起居和劳动。马蜂是蜂群里极具厉害的一种蜂,经常蜇人,不少人都难逃一劫。槐树下的道路又是整个村子的必经之道,人们进进出出,商讨重要事情以及村子里开会、赶集都要再此作一番停留。凡是有人影闪动,马蜂窝里的蜜蜂便会倾巢而出,成群结队有序一般的向人们发起攻击。人们便有了烧掉马蜂窝的想法,效果甚好,马蜂死了,没死的也逃之夭夭,可是树叶因此被烧毁了一大片,因为它身上有很多朽空之处,火苗蔓延,差点无法制止让整棵树都毁了,辛亏从河边用水泵取水灭火才使火势减缓,并最终熄灭。院里人因除害殃及黄桷树,人们怕遭报应,三天两头去拜神祈祷,但都来院里都平安,风调雨水,也没有什么灾害和祸事,反而日子过得红火起来,才没有隔山差五的去拜神。
上高中后,随父母一起搬到城里住了,只有寒暑假抽出一些时间回老家看望爷爷,也看看那树。那次回去爷爷不在家,到爷爷家的时候门是锁着的,环顾四周,阵阵微风,发出沙沙的声音,草地上牛还在吃草,那湾溪水,还在静静的流淌。我走到黄桷树底下,一切仿佛儿时的模样,洒太阳的懒猫,追逐的小狗和竹林下闲步觅食的鸡……都是那样亲切熟悉,认真仰望,树叶黯淡无光,完全没有昔日生机的样子。我站立良久仍不见爷爷的身影,我便像儿时一样站在大树下呼喊爷爷,没一会,从不远处田耕里传来熟悉的声音:“涛涛,是你回来了吗?”当看到爷爷颤颤巍巍的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刻,鼻子不禁一酸,眼珠子在眼睛里不禁打转,连忙回过神来:“爷爷,爷爷,是我,是我。”我赶紧过去搀扶一下。爷爷突然老了好多。爷爷拉着我的手说:“城里生活还好吗?别上网打游戏,老实本分读书做人…….”记忆中,每次回去,爷爷都会到河边捕鱼来给我解馋。这些鱼,在爷爷手中就成了人间极品。我一口气毫不犹豫地把吃个底朝天。饭后,我就陪他到树下整理渔网,把杂草拣干净,再把渔网一一缕好,散开后再晾干,以备再用。临别时,爷爷又让给我们家带点米回去,我不肯。他说:“我老了,没用了,嫌弃我了是吧……”为此我还偷偷掉了几滴泪。回望着远方的花生、蚕豆、苞米、稻谷……这些美味就像爷爷温暖的手,安抚着我的饥肠辘辘。在我心里,爷爷就像这颗黄桷树树,几十年如一日,仿佛无时无刻都在那里等着我。
三年前那次回老家上坟,院子里的住户有的故去了,有的搬走了,只剩下那颗黄桷树、一堆东倒西歪的房屋以及荒废多年的土地。四合院内长满了一些人高的灌木丛莽,酷似郊野,我还花了两天时间砍了不少,感觉黄桷树又回到了远古,与丛林山风为伴,夜夜与野鸟共栖。画像中浑浊的眼眸里尽是对我们的深深牵挂。这种牵挂,似裹着家乡的泥土芬芳的风,拂过大黄桷树,穿过层层山水,吹送到我的面颊,令我的心无比平静、踏实和快乐。就像这颗大树,一直给我们奉献浓浓的绿荫,一直静候着四季的年轮,在默默无言的守望中,把它的深情藏进故乡的沃土,也藏进我们难舍难离的心怀。
人们追求古文化,古文明,为的就是开创新文化新文明,为世界确立永远富有的生命力和文化价值观的新时代坐标。黄桷树不古也不老,没有逝去,永远留在了我的心间。

代江涛,90后军旅作家,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宣城市作家协会会员,曾获得第十三届武警文艺散文奖,著有散文集《微风过处》、《孤独的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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