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读这篇 | 荀莉:如此活着
“我们趋行在人生这个亘古的旅途,在坎坷中奔跑,在挫折里涅槃,忧愁缠满全身,痛苦飘洒一地。我们累,却无从止歇;我们苦,却无法回避。”这是一个万籁俱寂的夜深时刻,酝酿了整整一个冬天的雪终于选择以洋洋洒洒的姿态在千红万绿还未动身之前赴约人间。伫立窗前,思弋神游,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里的这句话在头脑中如流星一般划过,撕扯着我的神经,牵制着我的灵魂。活着,无论是耕云种月的诗意云游,还是披星戴月的凡夫劳作,都将给岁月的山谷留下一道道或深或浅的沟壑,任尘世的风雨肆意吹洒;活着,无非是站在自己的故事里哭着笑着,然后借着别人的故事咀嚼反刍,蓦然回首,早已夕阳末路……
玻璃翠
我的阳台上摆放着一盆玻璃翠,娇艳欲滴的小花一朵朵,从春一直开到冬,它的身姿也在悄然中生长着、变换着,出落得丰腴摇曳,招人喜爱。
起初,这盆玻璃翠是我在一个小饭馆的窗台上发现的,它借着隔有一层玻璃纸的微弱光线,翠绿的叶片泛着晶莹剔透的光泽,红色的小花静静地点缀上面,给那个有些杂乱的饭馆增添了不少生气。
我是一个特别爱花的人。这些年但凡走街串巷总钟情于大大小小的花市,常见的、名贵的、粗大如树的、细弱如草的统统往家搬。每买回一盆花,我都会悉心照料,百度它的习性喜好,甚至用什么样的盆、换什么样的土、摆放在家里的什么位置都一一精心,自以为花通人性,定不会负了我的一片爱意苦心。结果十几年下来,家里的花死了一茬又一茬,花盆越来越多,花却越来越少,存活下来的倒是那些不怎么让你上心的。就像你曾经用心良苦栽培的情意,原以为“君心似我心”,日久天长之后终究会发现因个人价值取向、生活理念等不同,你把“君”搁置心头“君”却将你放逐身外,最后留在记忆里的只能是伤心满地。
只因无法忍受看到一盆盆花莫名其妙地日渐枯萎,到如今已有两三年光景不逛花市。正如顾城在《避免》里写到:
你不愿意种花
你说
我不愿意看见它
一点点凋落
是的
为了避免结束
你避免了一切开始
没办法,只得自我安慰此生命中无福享受花之美好。
像玻璃翠这样普通的花从孩童时在村户里就经常见。到谁家串门,远远的迎接你的除了虚张声势的狗叫声,就是从糊了麻纸的窗户上镶嵌着几方玻璃中透射出来的玻璃翠。
上初中时,我曾和班上一个叫小玉的女孩要好。她个子比我高,剪着帅气的小子头,时常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军绿上衣,皮肤白皙,黑辘辘的眼睛里好像有着讲不完的故事。三年间,我们一起和衣挤在一支单人床上听窗外北风怒吼,凌晨五点醒来就着一支蜡烛背英语单词;一起在有着几颗星光点缀的夜晚到操场上溜达说笑,无言时她就打一个嘹亮的口哨,惹得路过的同学指手画脚;一起趾高气扬地看红榜上我们俩的名字名列前茅,也时常双双假装感冒躲在宿舍里看武侠小说……
小玉家的窗台上也有一盆玻璃翠,长得又粗又壮,很打眼。那是一个还不暖和的春天,我第一次随她去她家玩,一进门,空荡的窑里很静很静,黝黑的墙壁上裱糊着发黄的年画,炕上铺着有些裂缝的油布,炕头卷着两席铺盖,炉台上布满灰尘,紧挨着炉台是一口盛水的瓮,依后墙摆放着两个旧木箱子。唯一让人眼前一亮的,就是那盆玻璃翠。
小玉一进门,把帆布包往炕上一扔,就到院里找柴生炉子,动作娴熟利落。
“小玉,你妈呢?”
“死了。好几年了。”
她太过干脆的答话把正在摆弄小花的我怔得目瞪口呆,所有的空气在那一刻也似乎凝住了。
小玉是一个性格十分开朗的女孩,爱笑,嗓门也高,无论课上课外都能主宰场面,不像我一样柔柔弱弱扭扭捏捏,动不动就用眼泪打天下。就在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我们之间谈话从来没有涉及过她的父母和家庭。
不一会儿,小玉连洗带擦便把窑里折腾得温暖了许多。而我,一个在家连被子都叠得有数的人,只能像个傻子一样,看她将一棵过冬的白菜切丝翻炒煮汤,然后和面擀面揪面片,看她将一碗香喷喷的汤面递到我手中。
那晚,夜出奇得黑,偶尔从村子里传来几声狗吠。我俩钻进早被过火的炕烤得暖暖的被窝,炉子里还未燃尽的木炭火照得墙上忽明忽暗。就在那一闪一闪的明暗里,小玉第一次给我讲述了她的故事……
“我们村的小学在老东头,离我家最远。四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正上课,就听见外头有人喊,说小玉小玉你快回家看你妈吧,你妈晕过去了。我撒腿就往家跑,跑回家时只见我妈躺在炕上,一圈人嚷着吵着又是掐人中又是扎手指头,不一会儿就听见他们说不行了,人不在了……你知道吗?我竟然哭不出来,吓坏了。”
“我爸是个‘没来头’,我妈活着的时候就跟着他受尽了窝囊气,凡事没主意不说,又懒,还爱‘撇话’,村里人都瞧不起。我家的光景从我记事起就这样。自我妈不在了之后,我爸更是破罐子破摔,只图自己痛快,很少着家,好不容易给人家当小工挣上百八十块,他不是赌就是喝,不倒腾光不歇心。我交书钱要上几十块钱像要他命似的……”
“我大哥没上过学,打有劳力起就在外面干活挣钱,人勤快老实,总算凭自己本事没花一毛彩礼钱娶了我嫂子。我嫂子厉害,从结婚起就跟我家划清界线,互不相干。她也是怕拖累,别说我爸那样,还有我二哥哩,一天到晚半憨不傻胡跑野奔,搁谁也熬煎……”
“我妈不在的头些日子,我嫂子还做碗饭给我吃,后来日子长了,人家一不高兴就甩脸子给我看,我不愿意看,宁愿自己受苦,就自己胡做着吃,反正饥一顿饱一顿地过日子,那时候经常一个人哭,觉得还不如跳井死了算了。”
“你知道吗?人要死也不容易。一想到死我就想起我妈,想起我妈的眼睛。后来就不想死了,我不想让我妈难受。再后来我就不会哭了,哭也不顶用,别人只能可怜你,该自己受的还得受……我就想,我爸再不是人,可他终究是我爸,他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我的。我大哥由不得自己,总偷偷摸摸地给点钱花,我也感激他。可怜的是我二哥,我开着这个门,他回来的时候总有个家。”
“……”
小玉无动声色地说着,倒像在讲别人的故事,而我早已听得泪流满面。
“你看你那点出息,哭甚呢?不说了,睡觉。”
从那晚起,小玉在我心目的形象由“大侠”升级到“老大”。十四五的年龄,挑水种菜锄地磨面,家里地里样样能干,早就磨得俨然一个大人。第二天,我起床后里外不见人,站在院畔一看,她扛着锄头在院底下一块玉米地里挖茬子。回来后,她一边给玻璃翠浇水一边轻描淡写地说:这盆花是我妈栽的,可好养活了。
初中毕业后,小玉考到了一所中等银行学院。每年暑假,她都要回到村里找盖房子的工地当小工挣钱,准备下学期的学费。自那时起,我们十几年再没见过面。后来,她自己找了男朋友并成了家,俩人一起打拼开了公司;后来,她丈夫因为经济问题被判刑十年,到现在还没出来,她独自一人拉扯着刚懂事的女儿支撑着公司;后来,她爸爸和二哥因病相继去世,她没有惊动我们任何一个人……当然,有关后来的她的事情都是听说,偶尔网上聊天或打电话,她从来不提及不愉快的事。微信上、空间里晒的,也都是美好的、愉悦的、向上的,就像当年她家窗台上的那盆玻璃翠一样,自若,灿烂。她的眼泪,也许只留给星光欣赏,我从来没见过。
……
也许是因为见得多的缘故,我从来没有仔细端详过玻璃翠的美。就是在那样的午后,它尽管竭尽全力释放着光彩,依然没有像一些名贵的花一样,只一眼就直接撞击着你的灵魂,让你着魔,让你神魂颠倒。后来,也许是因为我长时间盯着它看,那盆不妖不娆的花竟带着无限的故乡情思和回忆一下就走进了我的心里。离开饭馆的时候,经老板同意,我轻轻地掰了一枝,放在盛了水的纸杯里带回了家。回家后,因有急事外出,便随手搁在窗台上。
有一天,我忽然发现那一枝细细弱弱的花枝头钻出了一个花骨朵,羞羞答答,欲绽还含。拿起来一看,其根部竟长出了几根须。我随即找来一个用过的花盆,里面有以前栽花用过的土,土质干枯粗砺,营养流失非常严重。因为有过太多的失落,我对它的存活不抱太大的希望,就如此不费心劳神地匆匆用土埋住根须,然后浇了点清水。
不知过了多少日子,我发现它叶子有些打焉,出于对生命的尊重,我随手浇了点水,心想“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好自为之吧”!谁知第二日它竟然挺直了腰杆,完全一股不服输的精神状态。后来,从秋到冬几次三番打焉,我也只是匆匆浇水,到如今它出落得如同大姑娘一般,摇曳多姿,水灵灵的,根部粗壮,枝桠繁茂,叶片厚实,尤其是那一朵朵貌不惊人的小花,接连开放,甚是喜人。
这盆玻璃翠已成为我屋中之花的佼佼者。每天清早,我会无比深情地捡拾其凋落的花瓣放置它的根部,让它们的生命都有归宿;每隔三五天,我会操心给它及时浇水,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我深知它甚是知足,只一砵清水,几缕阳光,就会给你的生活带来无限灿烂。
也许,在你有限的时光里,与其花费精力去经营那些注定要离你远去的,不如用余生尽心去浇灌那些无论曾经还是现在给予自己美好的。
也许,捡拾遗漏的阳光雨滴,用一种卑微的姿态活着,也不失生命的真谛。
小院
我的阳台正对面是一个旧式的老院。因为我住二楼,所以这所小院的一切动静毫无保留地尽收眼底。
小院有四孔砖窑,暗红色的木质门窗镶嵌在古灰色的墙面上。院里老砖铺地,院中留有小菜园。小院的主人是两位古稀老人,男人个子很高,戴着老花镜,一看就是退休干部的气质;女人背有些驼,皮肤白净,朴素的衣着、娴静的面容使她周身散发着中国传统妇女的美。
闲来无事之时,我喜欢静静地站在阳台上,沐浴阳光,轻嗅花香,看小院静静地演绎人间温情。
早春二月,树皮刚刚发青,男人开始整理菜园,或锄或翻,新鲜的土壤在一锄一翻之间散发出湿润的香气。此时,女人便站在院里拿镢递锹,轻声细语中规划着菜园的四季。刚入三月,对面翠屏山的桃花竞先盛开,园中的一畦小葱和一畦早春菠菜也不甘示弱,摇曳着碧绿的身姿。午后,两位老人在送串门的邻居时,总是笑盈盈地拔上一把绿菜,给他们尝鲜。四月,院里东墙角的一棵梨树绽放一树白色的花朵,引得蝶儿舞蜜蜂笑。这几天,总能看见两位老人站在树下,或赏花,或评花,或共同回忆那年秋天的累累果实。到五月,小院整个穿上绿色的外衣。两架葡萄藤散开枝枝蔓蔓,顺着搭架好的竹竿一直攀爬到屋檐;依园子东西围墙种植的两排南瓜,也沿着铁丝网爬呀爬,一朵朵黄色的花喇叭似得一直吹到邻居家的小房顶上。园里的菜齐齐整整,郁郁葱葱。傍晚时分,男人提桶接水,女人拿着水瓢,一边给各样蔬菜浇水,一边清理杂草,满园的蔬菜像孩子似得浸润在他们慈爱的目光里。转眼七八月,一盆盆凤仙花和满天星盛开在窗台上或围墙上,一过正午,女人总是不慌不忙地坐着小凳上用晒暖的水洗衣裳床品,男人帮忙擦拭铁丝,晾晒衣物。不一会儿,那些浸染时光的旧衣物便在崭新的阳光下,默默讲述岁月的故事。秋天,绿色的园子里增添了喜庆色彩,红彤彤的辣椒西红柿,紫丢丢的茄子,黄橙橙的南瓜……老两口将熟透的蔬菜采摘下来搁在窗台上,待亲戚邻居来了分着吃。冬天天冷,老人很少出屋,透过干净的玻璃,总能看见男人坐在窗前读报,女人则系着围裙忙前忙后。
年复一年,夕阳如初,小院依旧,两位老人似乎也没太大的变化。也许他们头上多了几缕白发,鬓角添了几道沟壑,但凡这些任时间偷走的东西,连老人自己都不经意,谁又能铭记呢?我也时常猜想,在他们漫长的时光里,是否也有过争吵、猜疑?是否也经过你死我活、水深火热的日子?是怎样的一种力量与坚守,使他们将岁月打磨得如此温暖!如此动人!有一段时间,我竟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羡慕这座古朴的小院还是两位相依相扶的老人;有一段时间,我忽然觉得这座小院就是我活着的终极目标,恬静,安然。
记忆深处,还存活着这样一个小院。小院的主人是年近三十的年轻俩口子,生有一双儿女,男人除了有一份不很高的稳定工资外,还经营着一辆农用车,女人则守着家,照顾孩子洗衣做饭,一天到晚忙忙碌碌,把小院收拾得利利落落干干净净。因那男人跟我老公是同学,关系一直处得甚好,我们闲时总是聚在一起,喝点小酒,聊些家常。
山城的夏天闷热难耐,小院就成了我们消时避暑的胜地。见到我们进院,男人习惯先冲洗院子。院子里有一口浅水井,井上架着水夯,电一接,清凉的水便顺着管子流了出来,被冲过的院子清爽宜人。这时,女人往院中央放置一小桌,再沏一壶茶,我们围坐一起,边喝茶边说闲话,孩子们在一旁嬉戏打闹。茶后,就着两盘小菜,互斟几樽小酒,一个愉快的傍晚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可惜好景不长,这样的日子还不是毁在一台电脑手里”。后来,男人总是这样说。
“有电脑的人家多了去了,难道都过不下了吗?”我总是这样驳回。
最初,男人发现孩子放学后总不回家,原来孩子是跟着同学到邻居家玩电脑去了,吃饭都喊不回来。夫妻商量了一下,不行咱也买一台,再说人家都有,迟早得买。买,男人一咬牙就往家搬回了一台,屏大,漂亮。这下孩子不胡跑了,也乐了媳妇。那段时间流行QQ种菜偷菜,孩子上学走后,女人就趴在电脑上,疯了似地在各种菜地里转悠。
“真是疯了,半夜三更定着闹钟爬起来去收菜,人家说好玩,咋啦!”男人无奈地抱怨着。一次,孩子都快上学走了,男人都在外面上礼吃饭回去了,女人还趴在电脑上,跟一个陌生男子视频聊天。男人二话没说,一个巴掌就掴了上去,女人不服,张牙舞爪地骂开了。你逑本事没有脾气还不小,有能耐也像人家一样,十来八万的往家拿呀?我当初真是瞎了狗眼了,在街上闭着眼窝胡摸一个也比你强?开个视频咋啦?合着我这辈子就该保姆似得伺候你们一家老小,保姆还多少有工资呢,我呢……
后来,女人借着串亲戚的名义隔三差五地出门;后来,实在找不下个原因就偷跑,一跑就是十来八天,孩子都不闻不问;后来,他们之间除了惊天动地的打骂,就剩下无言以对了。终于,他们把自己逼到了离婚的悬崖,从民政局出来,女人最后一次坐在男人的摩托车上,撕心裂肺地哭,男人以飞的速度骑车前行,终于把女人一人撂在广场路口,扬长而去。
这些年,男人独自拉扯着两个孩子又当爹又当妈,再没有了结婚的念头 ,他说一提女人心里就惊,不如守着两个孩子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女人到现在也没有结婚,微信圈里看到,大波浪卷的头发,鲜亮的口红,紧身的裙子,高跟的皮鞋,只是笑容很空虚。
忽然想起一首歌,“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当你老了,走不动了,炉火旁打盹。回忆青春,多少人曾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还爱你虔诚的灵魂,爱你苍老的脸上的皱纹”。在这个灯红酒绿、人心浮躁、道德下滑的年代,有多少人会相信爱情坚守爱情!有多少人能经受得住金钱的诱惑耐得住寂寞!有多少人愿付出一生的时光去打理一个小院!
我想,厮守着小院的两位老人是幸福的。只是不知道,离开小院的女人后悔吗?
一缸冲鸡蛋
姥姥离开我们已经七年了。人情真似水,现在连梦里都很少见到她。
偶尔夜深人静想起她时,脑子里总是浮现这样一副画面:昏暗的屋子里,土炉里的木柴烧得正旺,大铁锅里水沸得热气腾腾,姥姥左手端着一个的白色搪瓷缸,右手拿俩鸡蛋,只见她俩指头一捏,在锅沿上一磕,再轻巧地一握,蛋黄就流在了搪瓷缸里。待两只鸡蛋都打好,用筷子快速搅匀,趁着滚烫的水,将搪瓷缸轻轻地放在水面上,让水温透过缸底片刻,随即舀上多半缸水,赶紧用筷子搅拌,一缸子冲鸡蛋就爽爽地呈现在眼前,让你不由地联想到天上的云、池塘里的浮萍。
姥姥冲了一辈子的鸡蛋,我却很少见她喝过。她冲的鸡蛋让姥爷喝了一辈子,我却见姥爷对她横眉竖眼了一辈子。
姥爷在我的生命中确实是一个“奇”人。说他奇,不是长相奇怪,也不是身藏奇门要术,而是说他脾气很怪很怪。明明是非常明理明智心底有爱的一个人,偏偏时时处处对身边的每一个人,包括他的妻子儿女到后来的儿媳妇女婿再到后来的成群结队的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都表露出不满、愤恨甚至嫉恶如仇等情绪。唯独我除外。
我,绝对是老天送给姥爷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一件特殊的礼物。直至今日,任家族中的谁谁谁也说不清为什么姥爷只对我那么亲且只有我敢对姥爷那么好。
记忆中,姥爷头上总有一顶破草帽,我一见他下地回来,就赶忙迎上去,而他总会变戏法般地从草帽里掏出小鸟窝、野山果、野鸡毛之类的好玩意。由于姥爷对我的宠爱,我敢肆无忌惮地揪他左肩上乳头似的小肉瘤,兴奋时还会用嘴去吮几口;他躺在炕上的时候,我整个人踩在他身上,从头走到脚,再从脚走到头;玩过家家的游戏,我敢问姥爷要家里做饭用的小擀面杖和小塑料碗;在他与村人下象棋时,我就坐在他腿上,嘴里还念叨着“马走日字象走田,车炮走的一股弦”,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把对家的棋子一个个吃掉,然后拿在手里玩……我的童年是幸福的,这满满的幸福是和姥爷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我常常会不由地回想起每个寒冷的冬天,姥爷盘腿坐在炕头,他把我的双脚捂在腿下为我取暖;回想起他把刚煮好的鸡肉一疙瘩一疙瘩地撕给我吃,等我吃好了才留给舅舅姨姨们吃;回想起他一只筐里挑着南瓜一只筐里挑着幼小的我,晃晃悠悠地走在黄昏的路上……
然而,姥爷是孤独的。记忆里,吃饭时姥爷从来都是一个人在东屋。待姥姥或姨盛好饭,就由我来送,往往是一个小塑料桶装汤,上面搁一个碗盛菜,然后用筷子扎俩馒头。吃面时姨怕我端不了,就由她端到门口,我再端进去。有时我不在姥姥家,姨就把饭放在门口,喊一声“爸,吃饭啦!”姥爷就在屋里应一声“嗯”。不够吃的时候姥爷也不叫人,拿着筷子当当当地敲碗。逢节过会,家里人无论谁需用钱,都不敢去要,只好打发我去要,我一开口,姥爷总不驳回。每到天黑,只要听见姥爷拖着沉重的脚步扛着柴禾赶着牲畜回来时,一家老小立马安静下来,唯有我敢兴奋地迎上去帮着开门……总之,家里人对姥爷是能躲则躲,多见面少说话。因为大家不知道哪一句话哪一个动作或者哪一个表情会触及姥爷的神经,以致招来他的怒骂甚至殴打。尤其是姥姥,一辈子跟着他横也不是竖也不是,尽遭了白眼,受尽了折磨。
记得有一年的夏天,天已经有些暗了,一家人正有说有笑的吃着晚饭。姥姥坐在门前的石圪台上边吃饭边扇扇子,听见姥爷在东屋嚎了一句,因为没有听清,就高声地问了一句:你说甚了?话音刚落,姥爷便气冲冲地拿着一根麦绳扑了过来,将护着姥姥的姨姨舅舅们一同连打带骂地赶出了家门。而我,只有坐在院中的石磨上哭呀哭。第二天清早起来,家里俨然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大家该干啥干啥,像往常一样。
然而,即使姥爷如此不得人心,每天早晚,姥姥必会为他冲一缸热腾腾的鸡蛋。家里有小辈时,就由小辈们端给姥爷;剩他俩时,姥姥就默默地端到他跟前,一句话也不说。也许姥姥想用这样一种方式去感化他那颗铁一般的心,但是时间证明,人性天定,姥姥至死都没能换得他的一句暖心窝话。长大后,夏日的夜晚常与姥姥坐在大门口的石头上乘凉,从姥姥絮絮叨叨的话语中我才感悟,姥姥其实不是想感化他,而是从心底怜悯他、心疼他、宽容他。姥姥总说,你看姨姨舅舅们都不理你姥爷,他多孤独啊!你看你姥爷一年到头趿拉着两只烂鞋田里地里干不完的活,还不是为了一家老小!你姥爷就是那“皮毛不照”,心好,姥姥年轻时身体不好,他从矿上买回的药村里人都没听过!你妈妈们小时候条件不好,你姥爷在矿上当工人尽吃粗粮,把细粮省下来背回来让我们吃……
姥姥大字不识一个,她却有着一颗钻石一般的心,划过无痕,闪闪发光。也许姥姥嫁给姥爷是不幸的,但我总认为姥姥此生是幸福的,她的幸福来源于对生活的容忍、对他人的谅解、对人性的包容!心疼,是爱的最高境界,姥姥活着的时候做到了。
……
该来的终归会来,窗外的雪依旧纷纷扬扬,像是在弥补去年冬天对人间万物的愧疚。该走的谁人能够挽留?就像这个被往事充斥的夜晚,终将随着时针的转动悄然溜走。远处传来大地复苏的沉息,天已微微亮,一阵西风吹过,漫天清冷。
荀莉,山1981年生,山西省汾西县人,现就职于蒲县。临汾市作协第二届签约作家,有多篇散文、诗歌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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