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诗歌总集》036 / “阴影颂”之二

Edward FitzGerald: Rubaiyat of

Omar Khayyam,图: Edmund Joseph Sullivan  


《阴影颂》(1969) 


里卡尔多·圭拉尔德斯[1]

谁也忘不了他的彬彬有礼;

那毫无刻意的原初之形

出自他的温厚品格,真实

写照一个明澈如白昼的灵魂。

我也无法忘怀那奇特的

沉着,优雅而坚定的面庞,

荣耀与死亡耀射的光芒,

那只手,探询着那把吉他。

如在一面镜子的纯粹梦幻里

(你是现实,我是它的反影)

我见你和我们在金塔纳街[2]交谈。

你就在那里,魔幻并已死去。

归你了,里卡尔多,那开阔的

昨天的原野,马驹的黎明。


[1] Ricardo Güiraldes(1886-1927),阿根廷小说家,诗人,著有描述加乌乔的小说《堂塞贡多·松布拉》(Don Segundo Sombra)。

[2] Quintana,位于布宜诺斯艾利斯里科莱塔区,博尔赫斯曾寓居于此。


迷宫

宙斯也解不开那包围了我的

石头网罗。我已经遗忘

曾经就是我自己的人们;我循着

单调墙垣间可憎的道路而行

它就是我的命运。笔直的长廊

在弯曲,在岁月的尽头弯成

秘密的圆环。胸墙

已被日子的高利贷撕裂。

在黯淡的灰尘中我辨出了

我害怕的足迹。空气

在凹面的黄昏带给我一声叫喊

或一声叫喊的悲凉的回声。

我知道阴影里有另一位,他的命运

是磨尽那些编织又拆散了

这座地狱的漫长寂寞,

是渴望我的血,吞噬我的死。

我们俩互相寻找着。但愿今天

是这场期待的最后一日。


迷宫

永远不会有一扇门。你置身其中

而这座城堡囊括的是宇宙

它没有正面也没有反面

没有外墙也没有秘密的中心。

不要指望你道路的艰险

执迷不悟地分岔到另一条,

执迷不悟地分岔到另一条,

会有尽头。你的命运是铁铸的

如你的裁判。不要等待突袭

发自那头人身的公牛,它外在的

复数的形体将恐怖播散在

由无尽石头编织的罗网之上。

它不存在。什么也别指望。哪怕是

黑色幽暝之中的那一头猛兽。


人种学者[1]

这个事例我是在得克萨斯听人说起的,但发生在另一个州。它只有一个主角,除非在所有的故事里主角都有成千上万个,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活的和死的。他名叫,我相信,弗雷德·穆尔多克。他就像美国人的样子个儿很高,不是金发也不是黑发,形容瘦削,寡言少语。他身上没有什么独特的东西,甚至连年轻人虚矫的独特性也没有。他天性恭顺,既不怀疑书本也不怀疑写书的人。他正处于人还不明白自己是谁的年纪,对机运加之于他的一切来者不拒:波斯的秘教或匈牙利人不为人知的起源,战争或代数的冒险,清教或纵欲。在大学里有人建议他学习土著语言。有些秘传的祭礼还留存在西部的某些部落里;他的教授,一个年迈的人,提议他在一个保留地住下来,观察那些祭礼并找出那些巫师向新来者揭示的秘密。等到返回时,他可以完成一篇论文供学院的权威机构刊发。穆尔多克欣然同意了。他的一个长辈就死于开拓边界的征战之中;那种与他血脉相连的古老纷争如今是一个纽带。他无疑已预见到了等待着他的困难;他必须设法使那些红种人接纳他为自身的一员。他开始了那漫长的冒险。他有两年多居住在草原上,委身土墙之间或是露宿于风霜。他在黎明前起身,傍晚时睡下,渐渐地开始用一种不属于他父辈的语言做起了梦。他让他的味蕾习惯苦涩之味,他以奇装异服裹身,忘却朋友和城市,渐渐以一种为他的逻辑所拒斥的方式来思考。在他充当学徒的头几个月里他还暗暗地记笔记,后来大概被他毁弃了,也许是为了不让别人起疑心,也许是因为他已经不需要了。经过一段为心灵与身体的某些操练而预设的时限,祭司指示他每天记下他的梦境并在天光擦亮时将它们说出来。他发现在满月的夜晚他总是梦见野牛。他把这些不断重现的梦讲给他的师尊听;这修行最终向他揭示了那秘密的教喻。一天早晨,跟谁也没有道别,穆尔多克走了。

在城市里,他感到了对草原上最初那些黄昏的怀念,在那里,曾几何时,他所有的是对城市的怀念。他去到教授的住所,告诉他自己知道了那秘密,但决定不透露它。

——你被誓言框住了么?——那人问道。

——那不是我的理由——穆尔多克说道——。在那边我学到了某样我讲述不了的东西。

——或许是英语不够用?——那人推测道。

——绝不是这样,先生。现在我有了这个秘密,我可以用一百种不同的甚至是互相矛盾的方式来把它讲出来。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那个秘密是宝贵的,现在科学,我们的科学,在我看来好像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东西了。

停顿了一下后他又补充道:

——那个秘密,除此以外,比不上将我引向它的道路那么有价值。那些路是必须要走的。

教授冷冷地对他说道:

——我会把你的决定告诉教委会的。您打算在印第安人中间生活吗?

穆尔多克回答道:

——不。也许我不会回到草原。那里的人们教给我的东西适用于任何地方,任何环境。

那场对话基本上就是这样。

弗雷德结了婚,又离了婚,如今是耶鲁[2]的一名图书馆员。


[1] 本篇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被删除。

[2] Yale,位于美国康涅狄格州纽黑文的大学。


致某个阴影,1940年

愿它们无法亵渎你神圣的土地,英格兰,

日尔曼的野猪与意大利的鬣狗。

莎士比亚之岛,愿你的子孙将你拯救

还有你光荣的影子。

在重重大海的这一道彼岸

我召唤他们便升起

自无可计数的往昔而来,

连同高高的王座与铁冠,

连同圣经,连同刀剑,连同桨橹,

连同船锚与舵艄。

它们深夜里在我的头顶盘旋

契合于修辞与魔法

而我则寻求那更精微的,那易碎的,

并向他示警:哦,朋友,

敌意的大陆正全副武装

要入侵你的英格兰,

如在你历经苦痛而又歌唱的日子。

大军在海洋,在陆地与天空中汇集。

再梦一回,德·昆西。

为你岛屿的堡垒编织起

恶梦的罗网。

愿它们的时间之迷宫

令那些仇敌无尽地迷失。

愿它们的夜以世纪,以年代,以金字塔来度量,

愿武器化成灰烬,灰烬化成脸相,

愿此刻那些不可破解的建筑将我们拯救

是它们把恐怖带给了你的梦。

夜的兄弟,鸦片的吸嗜者,

已成为迷宫与塔楼的曲折时代之父,

难忘的词语之父,

你听到我么,无缘得见的朋友,听到我么

透过那些深不可测的事物

那些海洋与死亡?


物品

手杖一柄,钱币几枚,钥匙圈,

温驯的门锁,被耽搁太久的

笔记,我所剩不多的日子

不会阅读它们,纸牌和棋盘,

一本书和纸页之间那朵破碎的

紫罗兰,一个无疑不可遗忘

却已被遗忘的黄昏的纪念,

西方那面红色的镜子,燃烧着

一个虚幻的黎明。那么多事物,

锉刀,门槛,地图册,酒杯,钉子,

像静默的奴隶一般侍候着我们,

盲目而又奇怪地悄无声息!

它们的留存必将远超我们的遗忘;

它们永远不会知道我们已离去。


鲁拜集[1]

再一次用我的嗓音让波斯韵律

讲诉时间是变化万千的布局

构成它的贪婪梦境即我们自己

由那秘密的梦者播撒到每一处。

再一次确认火焰即是灰烬,

肉体即是尘土,河流即是那幽隐

之像,你的生命和我的生命,

它缓慢地离弃我们而匆匆远遁。

再一次确认那艰难的纪念碑

由傲慢竖起,却好似风吹

而过,相比那道无可想象的

永存者之光,一世纪转瞬如飞。

再一次警示黄金的夜莺歌唱

仅仅一回,它的声音鸣响

在夜晚的极点,而那些悭吝的

星辰也从不挥霍它们的宝藏。

再一次让月亮照向你的手写下的

诗句,如它再一次披着最初的

湛蓝去到你的花园。同一个月亮

在那座花园曾空寻你而不得。

仰望着那些个温柔傍晚的月亮

让蓄水池成为你谦逊的榜样,

它们流水的明镜里映现的

是少数几个永恒不灭的图像。

愿波斯的月亮和那些荒凉的

幽暝时分模糊不定的金色

回返。今日即是昨天。你是那些

面容已成灰的人。你是所有的亡者。


[1] Rubaiyat,波斯四行诗体鲁拜(Ruba'i)的诗集,其中最为著名的一部为波斯哲学家,数学家,天文学家,诗人欧玛尔(Omar Khayyám,1048-1131)所作,并由英国诗人,作家菲茨杰拉德(Edward FitzGerald,1809-1883)译成英语文学名作《欧玛尔·伽亚谟的鲁拜集》(Rubaiyat of Omar Khayyam)。


佩德罗·萨尔瓦多莱斯[1] 

致胡安·穆尔奇森[2]

我想要写下,也许是第一次,我们历史中最稀奇也最可悲的事件之一。尽可能不介入叙事,去除绘声绘色的描写和冒险的猜测,在我看来,是做这件事的最好方式。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个独裁者的巨大阴影构成了三个人物。男人名叫佩德罗·萨尔瓦多莱斯;我外祖父阿塞维多见过他,在卡塞罗斯战役之前几天或几星期。佩德罗·萨尔瓦多莱斯,或许,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但他的命运和岁月却让他变得独一无二。他想必是一个像他同时代那么多人一样的绅士。他想必拥有(我们尽可推想)一处乡下的产业并且是一个统一派。他妻子的名字叫普拉奈斯;这两人住在苏伊帕恰街,离坦普莱街角不远[3]。事情发生的那幢房子想必跟别的一模一样:沿街的门,门廊,内门,房间,最里面的庭院。一天夜里,大约是1842年,他们听见越来越响而又沉闷的喧嚷,是土街上的马蹄和骑兵的呼吼与威吓。马佐卡[4],这一次,并不是路过。在叫喊之后是连续的敲打,在那些人撞门的同时,萨尔瓦多莱斯得以拉开餐厅的桌子,掀起地毯并藏进地窖。妻子把桌子拖回原位。马佐卡一拥而入;他们是来抓萨尔瓦多莱斯的。妻子宣称这个人已经逃到蒙得维地亚去了。他们不相信;他们拷打她,砸碎所有天蓝色的碗碟[5],搜查全屋,但却不曾想到把地毯掀起来。到午夜时他们终于走了,但少不了发誓要再回来。

到这里佩德罗·萨尔瓦多莱斯的故事才真正开始。他在地窖里住了九年。尽管我们对自己说年份是由日子组成的,而日子是由钟点组成的,九年是一个抽象的时段和一个不可能的总数,这故事依旧令人发指。我怀疑在他的双眼学会辨认的黑暗里,他什么也没有想,甚至没想过他的仇恨或是他的危险。他就在那里,在地窖里。他被禁止入内的那个世界的某些回声从上面传到他耳中:他妻子习以为常的脚步,井沿和提桶的碰撞,庭院里烦人的雨声。每天,更不用说,都可能是最后一天。

妻子把仆人陆续遣散,怕他们会泄漏风声。她告诉所有亲属萨尔瓦多莱斯在东岸。她靠给军队做针线活挣来两人的面包。在那些年里她生了两个儿子;亲戚跟她断绝了关系,认为他们是外头相好的种。暴君倒台后,他们又跪在地上请求宽恕。

佩德罗·萨尔瓦多莱斯究竟是什么,究竟是谁?将他禁锢的是不是恐惧,爱,布宜诺斯艾利斯看不见的近在咫尺以及,到最后,习惯?为了不让他觉得孤单,他妻子总给他带来某些密谋或胜利的消息。也许他是个懦夫,妻子忠实地向他隐瞒了自己知道这一点。我想象他在他的地窖里,也许连一支蜡烛也没有,一本书也没有。黑暗或许会将他带到梦的深处。他或许会,在一开始,梦见可怖的夜,里面刀锋在寻找着咽喉,梦见敞开的街道,梦见原野。那么多年过去,他或许无处可逃,或许会梦见地窖。他或许是,在一开始,一个被包围者,一个被威胁者;后来他是什么我们永远不会知道,是一只安静的野兽在它的巢穴里,亦或是一个晦暗的神。

这一切要持续到1852年的那一个夏日,罗萨斯出逃时为止。就是在那个时候,这个隐秘的人才走到光天化日之下;我外祖父曾与他交谈过。柔弱而肥胖,他的肤色像蜡,说话也不抬高嗓音。他被充公的土地一直没有归还给他;我相信他是在贫困中死去的。

如同所有事物一样,佩德罗·萨尔瓦多莱斯的命运在我们看来就仿佛是我们差一点就领悟得到的某样东西的一个象征。


[1] Pedro Salvadores,应为何塞·萨尔瓦多莱斯(José Salvadores,1806-1866),布宜诺斯艾利斯邮政官员,因全家均为统一派,在罗萨斯独裁期间为逃避追捕而藏于家中地窖达12年(1840-1852)。佩德罗·萨尔瓦多莱斯为其被捕杀的兄长(1802-1840)。本篇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被删除。

[2] Juan Murchison,英裔阿根廷人,生卒不详,一度曾是博尔赫斯的秘书。

[3] Suipacha,Temple(即今维亚蒙特街,Viamonte),两街交界处位于布宜诺斯艾利斯拉莫斯梅希亚区(Ramos Mejía)。

[4] Mazorca,即大众复兴会(Sociedad Popular Restauradora),19世纪中叶为罗萨斯效命的阿根廷安全机构。

[5] 蓝色为统一派的颜色。

陈东飚 / 翻译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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