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读这篇 | 程玉剑：马儿，你慢些走 / 开普饭

马儿，你慢些走

程玉剑

我小的时候是在单位托儿所长大的，这个托儿所里当时有大、中、小班共七八十个小孩，那时象我们这样大班六岁的小孩，阿姨基本上已经不太管了，因为再过一年，上不上学我们都要离开了，所以一天除了三顿饭，只要不出院子的大门，你爱干什么干什么。

托儿所是四合院式的，三面是俄式的尖顶土丕房子，厚而高大，冬暖夏凉；一面是大门和土墙。大门打开可以通马车，从大门进来，院子的两边是两排粗大的槐树，槐树的中间自然形成一条路，顺着路往前走上一会儿，迎面是一排房子，房子的正中有一个门，门里面是过道，过道两边是一个一个房间的门，房间里的窗户都是朝外的，从我们班的窗户里可以看到外面的整个院子。顺着路往右拐，前面又是一个大门，不过门是空的，只是个样子。门里面有一个果园，一块菜地，一个猪圈。果园和菜地用带刺的沙枣树枝拦着，猪圈的围墙比我们高，只能听见猪在里面哼哼，看不见猪。托儿所食堂的伙房和水房也在这里面，伙房前面有一堆煤，我们经常站在煤堆上踮着脚尖往猪圈里看。

托儿所有一个赶马车的人叫老罗，他除了养猪种菜看果园，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赶着马车给托儿所的水房拉水，因为整个托儿所的用水都是由他供应，所以他每天都要赶着马车到外面去拉好几趟水。那时没有自来水，用水都要到涝坝里去拉，涝坝里没水了，就要去好几里外的河坝里去拉。老罗的马车上固定了一个铁皮砸的大圆桶，桶上面有一个可以钻进人的方洞，水从那里灌进去，也从那里用一根黑皮胶管抽出来，那里面装满水的时候，马车一走，水随着车一晃一晃的就会从里面荡出来。

老罗拉水的涝坝在医务所的路对面，我是去医务所看病的时候看见的，那里有一个大涝坝，涝坝周围围着木栅栏，小孩子是进不去的。栅栏里长着几棵粗大的柳树，盖在涝坝上面。涝坝的门也是木栅栏的。每次到那里拉水，老罗就会手里提着一个绑着一节麻绳的铁皮水桶，走到那个木栅栏的门前，抽出门上的一根木销子，打开门，走进去，站在木台子上，把水桶放进水里，提起来，转身提着水桶走回到马车旁边，把水桶放到车帮子上，然后踩着黑胶皮轮子上到车上，提起水桶，把水倒进大圆桶上的方洞里。这样来来回回不知要提多少桶，一直到大圆桶里的水满了，老罗从车上跳下来，把水桶挂在车帮子下，然后，两手撑住车前架子往上一跳，坐在了赶车坐的位子上，一甩鞭子赶着马车回托儿所了。马脖子下的铃铛和车帮子下的水桶，丁零当啷叮叮咚咚地响个不停。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和我们班的几个人，躲在院子里的大槐树后，等老罗的马车拉水回来。马车一进大院，从我们眼前走过，走到老罗看不见后面的时候，我们就钻出来从后面追上马车，猫着头（其实大圆桶很高，老罗是看不见的），两手扒在车后面的车帮子上，吊起两腿，离开地面，我们认为这就坐马车了。吊累了，放下腿跟着车跑上几步又吊起来，就这样吊吊跑跑，跑跑吊吊，直到马车要进后面院子的那个大门时，我们才赶紧从车上跳下来藏到大槐树后面去。

不管春夏秋冬，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们都是这样乐此不疲。

这一年的冬天天气特别冷，下了好几场大雪，可以说是冰天雪地。老罗跟往常一样，照样每天都要赶着马车去拉水，因为托儿所用水是不管天气的，那是一天都不能停的。

这一年，听阿姨说，涝坝里的冰冻的特别厚，已经冻透了，没法再打上水来了。老罗就赶着马车到好几里外的河坝里去拉水（上学后我去过那里才知道，那里有一个大下坡，空车去的时候很容易，重车回来很费劲），每次回来进大门的时候，马嘴和马鼻子里都呼哧呼哧冒着白气，马额头上的头发也沾满了白冰碴子，老罗戴着军用棉帽子，胡子上沾着亮亮的冰珠子。我们几个哪管这些。这天，我们还跟往常一样，躲在树后，马车一走过我们立刻追上去，扒上了马车。吊一会儿，下来跑两步，吊一会儿，又下来跑两步，就在我们又吊上去的时候，咔哒，咔哒哒，就听见几声马蹄子的打滑声，紧接着就是啪叽一声马摔倒了，马车前面一下子向下栽下去，车屁股猛的往上翘起来。我们知道不好了，吓得一个个跳下车藏到了树后面。老罗没有往后看，他只顾跑到前面，抱着压在马身上的车架子边用劲往上抬，嘴里边嘚嘚嘚的喊个不停。马跟着老罗的喊声拼命要站起来，但用了几次劲都没能站起来。老罗赶紧从屁股后面抽出一把刀子，把马胸前和马肚子上的绳子几下子都割断，憋着劲把马身上的车架子一点一点挪开。我们偷偷看着都费劲死了。马身上没有了重力，马自己往上挣了几次想站起来，但都没能站起来，老罗抱着压在马肚子下的那条马腿和马一起用力想让马站起来，弄了几次，还是没有站起来。马已经累得不行了，脸贴在地上嘴和鼻子里一股一股喷着白气，老罗一把拽下帽子，压平了垫在马脸下。老罗四下看了一圈，没看见人，再说托儿所的阿姨都是女的，其他的人都小孩，看见了也没用。老罗转身向大门外跑去。我们几个趁机逃进了房子里，房子里的炉子烟囱都烧红了，阿姨还在往里面填着煤，我们趴在窗户上，正好可以看见窗外的那匹马。

过了不一会儿，老罗带了四五个人跑来了，他们抱马腿的抱马腿，抱马脖子的抱马脖子，拽马尾巴的拽马尾巴，全部人都张开着大嘴，好像喊着一二三想把马给抬起来，抬了好几次，还是没能抬起来。老罗渐渐发愣了，一直看着马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突然他快步走到马头前，蹲下身子朝马脸上就是一巴掌，嘴巴一张一合不停地动着不知说着什么，接着朝自己的脸上一巴掌，又是一巴掌，脸都打白了，然后，蹲在那里不动了。

其他人都走了。

马肚子下化了一地的水已经不冒热气了，开始凝住了，马的脖子全部躺在了地上，嘴和鼻子里的白气也越来越淡，肚子动的也越来越慢，老罗摸着马的眼睛，摸一下它闭一下，摸一下它又闭一下，最后老罗从屁股后面抽出了刀子。

以后我没有骑过马，今后也不会骑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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