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存金：高天厚土——《且将锦瑟赋流年》自序
古代贤哲一向认为,天地是阴阳累积的结果。乾为天,坤为地,地气上行而成天,天气下降而成地,积阳成天,积阴成地,天阳地阴,天刚地柔,阴阳交接,刚柔相济。人是生于天地之间的万物之灵,头顶苍天,足踏大地,吸阴阳之罡气,纳天地之精华,俯仰以洞察气象,顺应以化育万物。孔圣之所以把天、地、人统称为“三才”,就是看透了天地相通、天人合一的自然规律,通晓了天、地、人是构成生命现象与生命意义的基本要素。
对天地良心的敬畏,始自母亲的教诲。父亲不幸英年早逝,母亲在抚孤成长成人的艰难岁月里,时常灌输一些她所信奉的为人处世的道理。我记忆最深刻的有三句话,一句是“头顶三尺有神明’ ,另一句是“做事要拍心口窝’ ,再一句就是“土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这些话都是母亲不经意间随口说出来的,有的话不知说过多少遍,听来似乎平淡无奇,想来却是关乎天道、地道和人道的哲理,是对于天地良心的通俗阐释。母亲的这些家常话,贯穿于日常生活中,就像随风潜入夜的春雨,润物细无声,潜移默化中成为我身体发育和精神成长的营养,成为我性格和人格养成的重要基因。
敬畏上苍,感恩大地,不昧良心,就是母亲在我心田里播下的种子,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年岁的增长,不断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后来,我有幸在以文史见长的山东大学中文系享受了高等教育,并接受了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先进思想,同时经受了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熏陶,对天人合一、道法自然、天地良心、格物致知等观念,又有了更高层次的认知,对人类社会与自然界之间的关系,也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我欣赏《周易》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的论断,彰显了天人共有的自强不息的刚勇奋进和厚德载物的怀柔包容。我相信孔子“五十而知天命”的判断,人及五十,年过半百,经过艰难曲折的生命探求,才能看清楚人类社会发展的自然规律,才能弄明白自己的人生使命和肩负意义。我理解庄子所追求的心灵自由与天性解放,庄周梦蝶和鼓盆而歌的故事,正是体现了人类与自然世界的物我交合,融会贯通。我信奉王阳明“知行合一”的心学,以天人之道,化知行之实,借以修炼,提升内心强大的正能量。人道对应天道,天道影响人道,道可道,非常道,我国历史上那些敬畏天地、崇尚自然、爱国爱民、善恶分明、正气凛然的仁人志士,都是遵天道、循地道、守人道的智者贤达,都是做人无愧天地,做事不昧良心的英雄豪杰,向来为人楷模,彪炳史册。
我出生在鲁西南一个叫黄堆集的乡镇,它古称黄泥冈,坐落在黄河冲积平原一块隆起的高地上,东瞻可望孔子故里的礼乐笙弦,西顾可闻九曲黄河的波涛轰鸣,北望可见水泊梁山的风云际会,自古以来深受儒家思想、黄河文化和水游文化的多重影响。这里正是水游故事的发源地,早在八百多年前,梁山英雄首次聚义,在黄泥冈演绎了一场威武雄壮的“智取生辰纲”的话剧。托塔天王晁盖、智多星吴用、人云龙公孙胜等七星联手,略施小计,初试锋芒,即一举夺下了朝廷高官搜刮的不义之财成就了以少胜多、以智胜勇的壮举,打响了向封建统治阶级抗争的第一枪,奠定了梁山义军成就辉煌大业的基础。这个让人拍案叫绝的好汉故事,世代相传,至今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因而替天行道、行仁仗义的英雄情结,在这块热土上根深蒂固。“智取生辰纲”作为《水浒传》中的精彩篇章,近年来一直被选入中学生语文课本,成为青少年认识水浒故事的窗口。黄泥冈作为承载英雄义举的灵土故地,也在一代又一代人心目中留下深深烙印。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先辈们,仰天俯地栉风沐雨,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年复一年地在这块黄土地上精耕细作,用辛勤的汗水浇灌家园,用忠义的肝胆为人处世,用勤劳的双手播种幸福。庄稼人的本分和厚道在日常里得到充分体现。无疑,这是一个有文化底蕴的平原古镇,这是一处有故事的风水宝地,这是一方有灵气的高天厚土。如今,母亲就长眠在这块丰饶的土地里,回归自然,与天籁和地气融为一体。母亲许多有关人生的观念以及对我产生的影响,实际上都植根于这种独特的地域文化中。这种原乡文化的浸润,是与生俱来的,是潜移默化的。敬畏天地,崇尚自然,坚守良心,抑恶向善,以和为贵,这些相沿成习的传统观念,如春风化雨般点滴入心,早已成为自律自励的思维规范,使我在职场中有机会参与重要决策的研究和实施时,往往自觉地考虑自然环保、以人为本、民生民情、效率效益、可持续发展等因素,从而避免了一些工作失误,也使我在个人生活中常怀底线意识,从而减少了一些人生错误。
更重要的是,这些观念直接影响了我的文学创作。“三才”天、地、人,人是承天接地的主导因素。对人生意义的人文关照,对人际情感的理性关注,对自然万象的终极关怀,是我素常的文学情怀,也是我经常思索的文学命题。我的创作道路就是从写人起步的,并以写亲情见长而得到认可。开篇之作《寸草难报三春晖》,写的就是我那可亲可敬的母亲。母亲是我的生养抚育者,也是我的人生导师,这种感情是血脉相连的,是无可替代的。我对她老人家的敬重,除了那种世间所有人子对慈母的感恩之外,更重要的是她在苦难磨砺中所呈现的那种不同寻常的坚韧和顽强,那种近乎超凡脱俗的仁厚和达观,让我高山仰止。特别是老人家过早离我而去,痛定思痛之后的那种有孝无亲、欲孝不能,让我锥骨铭心。正是怀着这种对人间至亲的特殊感情,我饱蘸心血和泪水,写了布满母亲手泽的纺车,写了沾满母亲汗水的手中线,写了装满母亲身影的故居老屋,写了洒满母亲足迹的故乡小路,写了系满母亲情怀的老宅石榴树,写了充满母亲构思的过年过节。通过这些,真实记述了母亲历经磨难踏平坎坷的人生故事,着力表现了一位平凡老人非同一般的倔强性格和善良人格,展现了一个羸弱女性骨子里的刚强,以及灵魂深处的美好。同时,我也追述了早逝的父亲,那些既遥远又亲近,既淡漠又清晰的影像,是我心中不息的烛光,他的不幸而死是人性之恶的佐证,更是我永远的痛。我也记述了难以忘怀的外公,这位抚育我长大成人的善良老人,一直是我心中的温暖,他那穿透时光的笑声,曾经是我苦难童年里的阳光。
作者的母亲
母爱是文学的永恒主题,但由于时代背景、人生阅历、成长环境不同,每个人笔下的母亲是绝对不一样的,都铭刻了家庭和时代的烙印,都有其独特的色彩、格调和形象。我的笔触所及,除了对亲人亲情的倾诉,还有对师长教海的追忆,对已故友人乡人的缅怀。更有一些文章,是对学者贤哲的追思,包括国学大师陆侃如、学术泰斗程干帆、文化名人蓝翎、学界翘楚鲍思陶等,他们的学术精神和人格魅力,着实让人感佩。我就是通过对这些个体生命的观照和思辨,试图诠释自然的造化、人性的烛照和时代的体温,探索人与自然共生共融以及人生价值的文化内涵,承载天地人之间的齐物与逍遥。
王安石《游褒禅山记》有言, “古人之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 ,是说古人观察自然现象之所以能有所得益,是因为他们探究、思考得深邃而且广泛。这也是大文学家王安石考察体验自然生态的经验之谈。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崇尚自然是人的天性。我对自然万物的钟爱,来自于母亲对土地与庄稼的钟情,来自于从小劳动生活的感受。美丽富饶的郓城黄泥冈,是生我养我的家乡,我在这里长大,并从这里出发走进城市,走向诗和远方。这里有我的家园,有我的梦想,有我的父老乡亲。几乎每一条道路都留有我的足迹和身影;许多街道胡同,都藏着我童年的故事;许多地块阡陌,都有我洒落的汗水。这是我人生起步的地方,也是我的文学梦发源的地方,这是我梦牵魂绕的地方,更是让我每一次想起都禁不住泪流满面的地方。“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艾青的诗句正好道出了我的心声。我正是怀着对这块土地、这方人文、这些亲人的深沉热爱,写了黄泥冈的古风遗韵,写了皂角胡同的风物人情写了逢年过节的神秘喜庆,写了石磨的怀想哲思,写了红高梁的具象意象,写了野菜、地瓜干的内涵外延,写了吃肉的回味遐想。我选择这些视角,倾心描绘了这个地方自然风光的美丽,文化底蕴的丰厚,乡风民俗的淳朴,人物形象的多彩多姿。
随着经历的丰富,我的视野逐步拓宽,涉猎题材的范围也不断扩大,由家乡拓展到工作生活过的县城和都市,拓展到步履所经目光所及的各处繁华和幽深。于是乎,对郓城唐塔的仰观俯察,对单县牌坊的凝望叩问,对单县羊肉汤的品味探究,对浮龙潭的溯踪探往,对济南洪家楼山东大学母校的萦怀忆往,对苏州曲园、九江白鹿洞书院、曹州凝香园的探访追思,都注入了我的笔墨情思;庐山的奇而绝,博山的博而美,菏泽水韵的源远幽邃,曹州牡丹的富贵华丽,都倾入了我的古道热肠。在创作这些作品的时候,我自信笔触是熟稔的,心肠是炽热的,情感是真挚的。正是家乡的高天厚土,给了我无尽的创作灵感,激励我倾注满腔心血,去描情状物、去树碑立传、去探微访幽去寻根求源,但愿能为读者留下深刻的记忆,能为年轻一代留下动心的感悟,能让自己的心灵获得温馨的抚慰。
杜甫曾言,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是说文章的千古流传和作者的得失自知。白居易曾说, “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 ,是说写作的历史使命感,要作家关注时事,反映现实,倾听时代足音,把握时代脉搏,与时俱进,为时代而歌。这是经典作家对从《诗经》 “诗言志,歌永言”到汉乐府“缘事而发”所一脉相承的现实主义精神的发扬光大。我对这种流传千古的现实主义传统一向敬服,并作为自己创作追求的目标。长期以来之所以坚持不懈,笔耕不辍,就是因为所写文章多是因情而抒,由感而发,抒真情,发实感,一发而不可收。我所创作的体裁多以散文为主,而散文不同于小说,不能随意虚构,应以纪实为本,而这种纪实是一种尊重人生定律和自然规律的纪实,是一种通过人生和自然表象探索美感的纪实,是一种通过人的心灵和行为发掘真善美的纪实,是一种通过山水草木探寻自然与人和谐相处的纪实,是一种表现人的道德力量和自然的美学价值的纪实。不论写什么,如何写,提供给读者的都应是积极向上的正能量,都应是吻合时代主旋律的好声音。我始终认为,作家一定要有现实主义思辨意识和唯物主义的哲学底蕴,所写作品力求具有醒世育人的作用。我历来反对那种矫揉造作的无病呻吟,反对那种刻意暴露缺陷、阴暗和庸俗的所谓真实,反对那种消极颓废的吟花弄月和煽情纵欲的身体写作,反对那种逆历史潮流而动的标新立异,反对那种脱离现实生活的自我陶醉。
古代贤者所追求的立德、立功、立言,是三位一体、相辅相成的。立德关乎自身形象,立功关乎造福社会,立言关乎教育后代。做好人、办好事、立好言,应当是为人一世的责任使命。写文章就是立言,立言就要立正言、立善言、立忠言、立信言。文章是人写的,写文章的人是有精神具魂魄的,那么,写出来的文章也应赋予其精魂,这种精魂就是天地良心的威力,就是真善美的魅力,就是科学知识的潜力。好的文章,读者可以从中受到启迪,得到洗礼,学到知识,汲取力量。文章的厚重感不在于篇幅的长短,而在于本身具有的内涵。只有忠诚于天地良心的作家,才能创作出足以传世的道德文章。尽管秉承天地良心立足道德文章是我为文的追求,但由于修养不及、水平有限,时常力不从心,所写文章还有不少缺憾,或许读者能从中看到差强人意和美中不足。
读书写作是我的生活常态,静夜里书写早已成为我的习惯。’当整个世界都入睡了的时候,我常常独居书斋,坐拥书城,心游万仞,精鹜八极。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书香,一室圣洁的澄净把庸俗和虚妄过滤得无影无踪,尘封已久的往事宛如惊鸿一瞥,在脑际联翩闪现。静默中,我悄悄地与苍天对话,与大地谈心,与先贤论道,与心灵沟通。万籁俱寂,灯影清幽,思绪如缕,运笔如风,那是一种皈依面壁般的虔诚。我冷静地拷问自己的良心,客观地探寻大自然的脉动和生命的律动,审慎地从高天厚土中寻找自我,从容地坦露自己的灵魂,似乎听得出心底之声在汨汨流淌。实际上,这是一种情感的释放,是一种精神的澡雪,是一种灵魂的审阅,是一种身心的享受。我用笔,不,是用心,凝聚了那血浓于水的悠悠亲情,撷取了那意蕴幽邃的雪泥鸿爪,汇拢了那隽永深长的缕缕书香,梳理了那凝重深沉的吉光片羽,捕捉了那神秘流荡的天地精灵。于是乎,我乐此不疲。
谨为序。
2018年6月20日于费隐斋
作者简介
张存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菏泽市作协名誉主席，曾任菏泽市副市长，菏泽学院党委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