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韵茶香
墨韵茶香
西波(刊于《文汇报·笔会》2016年8月31日)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细分茶”,陆游这句诗让江南的早春变得妙不可言。四月,独坐南窗,泡一盏春茶,铺纸拈毫间,茶香袅袅,顿时满室春气氤氲了。江南人嗜好新鲜绿茶,“明前茶,贵如金”,清明时节乍暖还寒,街边干枯的梧桐树还未萌芽,最喜人的便是水中一团脆嫩的新绿,一粒粒柔嫩、饱满的新芽搀着一叶、两叶尖细的叶片,顾盼有情地在水中浮沉、飘散,似润含着春雨、浸透了晨露。啜一口,甘甜清冽,舌底生津,恍然鲜碧的春风在唇齿间漾开,心头便想起“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想起微风细雨下幽深寂寞的苏州小巷,想起文征明的小楷、唐伯虎的扇面、董其昌闲淡寂寞的行草书。
我自上大学时便喜饮绿茶。闲时一卷书,一盏茶,须臾不离手,度过无数好时光。忘了是谁说的“一壶清幽,可抵十年尘梦”,绿茶平淡清幽,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君子之交淡如水,却可润泽身心。临池多年,爱把西湖龙井和苏州碧螺春,比成书家里的羲献。龙井不激不厉,风规自远,“如谢家子弟,爽爽有一种风气”,一泡好龙井,无数饱满的春芽浮上水面,像是春天把整个西湖都端到你跟前。龙井口感鲜香,回甘醇厚,带着内敛的意味。碧螺春,苏州人称“吓煞人香”,纤细的身材披着白毫,卷曲成俏丽的发髻,如翩翩洛阳少年。一个春字,真是不负其名,春分前几天就开采了。投茶入水,无数细细的绒毛飘上水面,清香四溢,啜之,鲜香芬芳跃动舌尖,比龙井更鲜嫩,也活泼多了,像《鸭头丸帖》。毛峰耐泡朴厚,毛尖清新爽隽,开化龙顶有栗香,好比唐宋元明清绚丽多姿的法帖。
《小窗幽记》写喝茶的妙境:“近檐鸟宿,远寺钟鸣,净几明窗,一张琴,一只鹤,一瓯茶”,这茶一定是绿茶。今人的风雅不如古人奢侈,喝茶不必于深山古寺、竹篱茅舍、纸窗瓦屋,若窗外有微风徐徐,树荫拂地,几丛闲花,几群鸟,几朵白云,已是心旷神怡,如果手边有几本先贤法帖就更是妙哉。学书以来,痴迷于二王帖学系统的温柔敦厚、笔精墨妙。二王的疏朗清旷、飘逸若仙,颜鲁公的浑厚沉雄、气度雍容,还有风樯阵马、跌宕多姿的米芾,诗书盈怀、笔意高妙的苏东坡,惊电激流、墨色淋漓的旭素……行走于山阴道上,如在江南的淡烟疏柳、斜阳微雨里品饮绿茶,滋味绵长。
忽然有一天,我认识了普洱茶,深褐色的一团饼,如老僧打坐,暮气沉沉。在淡淡的阳光下,打开纸包,闻之有药味,用茶针掰开它,烫杯、洗茶、泡茶,30秒后出汤,一股醇厚的山野气徐徐从杯盏间升起,细腻而苍劲,裹着热带阳光和兰花的味道,教人想起澜沧江一路流过古老的茶山和锈迹斑斑的茶马古道,马帮风尘仆仆地走过皑皑雪山、莽莽大江,又一步步穿过斑驳而漫长的时间走廊,流泻成一道奇特的风景。
茶汤入口,平庸木讷、老气横秋,全无绿茶清泉般的鲜爽,也没有红茶的温和与铁观音的深厚。苦涩撞击着舌尖,正要失望,喉头竟升起一股蜜甜,弥漫到整个口腔。第三泡、第四泡、第五泡,犹如一支旋律向上攀升抵达高潮,茶汤浑厚起来,厚而细、绵密而刚劲,均匀地爬满口腔与喉头。咽之,一缕温暖的气流直入胸腹,甜味留驻口腔,久久不散。第11泡,茶汤的质感变薄了,好像高原向晚的日光徐徐落下,却依然有轻快的甜。最奇妙的是,一股气流在体内游走,打嗝,后背微汗,说不出的畅快,好像打完一套吴氏太极拳。此时,我才隐约读懂了普洱茶的厚积薄发、刚猛雄浑,它用苦包裹着甜,方峻粗粝下流淌着圆润甜美。和文质彬彬的绿茶不同,它属于山野大地,流溢着温柔诗教以外的狂野的生命力。绿茶是淡中至味,而普洱茶是厚味。绿茶越新越鲜美,普洱茶是越陈越佳,如果说绿茶是青春之美,普洱茶意味着沧桑的中年之境,后者的层次更为丰富了。用书法来比喻的话,绿茶是轻盈的帖,普洱茶则是厚重的碑。
我想起初见《爨宝子碑》的印象,一座风雨漫漶的石碑上刻满拙朴的方块字,和它出土的云南乡野一样容易被人忽视。碑上的字楷隶交错,正奇交织。它欲挣脱隶奔向楷,而又楷法未全,于是汇集了严肃的方笔和天真的波挑。写它的人笔力强健,却又天真烂漫,所以它美得倔强而夸张,像一支飘荡在彩云之南的高亢的山歌。难以相信它诞生于飘逸的晋,它与《兰亭序》同辈,却呈现了一种异质的,与士族文化相对峙的美。临习《爨宝子碑》是一种奇特的体验,透过刀锋看笔锋,写出它的方峻之笔,这需要经年累月、水滴石穿的笔力。一管长锋羊毫在手,腕肘并举,力到锋杪,锋颖沙沙地咬啮着时间,池水尽墨之际,方是人书俱老。很多人到了能熟练地画下它的外形时,却弄丢了它天真烂漫的内心。
从《爨宝子碑》到《龙门二十品》《郑文公碑》《张猛龙碑》,这些笔势开张、沉雄朴厚的民间石刻,形若秦汉瓦当、周朝青铜器,给文静的书斋增添了一份风雨剥蚀的历史之音和朴茂的山野之趣。文字是文明发展的记录,而书法作为一种中国人特有的浪漫的艺术形式,其审美衍变更是映现着民族的精神史和心灵图像。二王帖学的书香如浩浩巨流经唐宋元明之后渐趋疲弱,直到清代碑学大倡为书法史注入一缕新风,于是有了金农、邓石如、伊秉授、吴昌硕雄强古质的金石之音。民国帖学大家沈尹默一生法乳二王,亦遍临《龙门二十品》《郑文公》《张猛龙碑》《崔敬邕》等碑版墓志,郭绍虞在《书法论丛序》中说其“学碑能不渉于僻,学帖不流于俗”,碑帖相融、心手双畅之际,方能传承这风雅千古的文脉。如果只学帖不学碑,笔下的线条就太单一了。观沈公法书集,金相玉质、刚柔相济,将其平生所习秦汉篆隶、魏碑、唐楷等,融入于二王行草之中,其间不知耗费了多少光阴、多少才情与匠心!每每挥毫临帖,都会想起沈公《二王书法管窥》中关于手与心、形与神的字句,神思倦怠之际,便泡一盏茶,陆羽说“一生为墨客,几世为茶仙”,写字亦如吃茶,须在得与失、有和无、阴和阳、拿起和放下间较量,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窗外雨潇潇,该泡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