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时,久立行人待渡舟
每当朝代更迭之际,面对新兴政权的态度,就成为摆在每个文人面前的头等大事:选择与站队,关系着自己乃至族人的命运。不可不慎!而说到选择,选项不外乎三类:
合作
不合作
非暴力不合作
三个选项对应的结果呢?
合作?ok,往往会被记录到《贰臣传》之中,青史留名是一定的了,不过都是污名——想要洗白白不是没可能,但难度相当大。而且,洗白的代价也非常人可以想象。
不合作?也ok,“忠烈”二字是跑不了的,也一定是“留取丹心照汗青”的万古流芳。只是,不仅自己多是身首异处的下场,家人甚至亲朋,也会受其牵连。
非暴力不合作?其实说白了,就是我不伺候你,也不反抗你;惹不起还躲不起么?我躲起来隐居,还不行?——是有真不行的,但对于新王朝来说,只要你乖乖地不捣乱,也不见得需要赶尽杀绝。
这三种选择,在宋元交替之时表现得更为明显:不仅仅是因为朝代的更迭,统治阶级的民族性也发生了变化。对于一向有着民族自豪感的中原汉族士子而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臣服不是件容易的事。由此而带来的种种选择,自然不会奇怪。不过,若你是前朝统治者嫡系子孙呢?
在汉字文化的分享中,我们曾经说过,作为沿用至今的楷书,有四位登峰造极的书法家,我们称之为“楷书四大家”。不幸的是,有一位就处在宋元之际;更不幸的是,他是宋太祖赵匡胤的嫡系后人——赵孟頫。
尽管由南宋进入大元,赵孟頫除了名誉受损之外,似乎也没有遭什么罪;不过对文人而言这恐怕是最大的不幸了。元朝统治者为表现自己的开明,对赵孟頫还是比较优待的;或许也正因此,赵孟頫在艺术上才得以继续发展。人都会在关键时期面临两难的选择,选择自己将要去的彼岸。臣服,或许就是赵孟頫的选择吧——无论是欣然而往还是无可奈何。
这是赵孟頫的大伯......南宋的第五代皇帝赵昀⬇️
赵孟頫⬇️
着装已经变成这样,你觉得他内心痛不痛?
但与赵孟頫同时代,与之并称为“吴兴八俊”的钱选,却有着不同的选择。“国破山河在”自然是不假的,只是“除却巫山不是云”,作为南宋的著名文人,站在旧山河面前,看着天地都要为之变色的风起云涌,他等待着心底最真实地选择——挥挥手,告别尘世;隐起来,书画为伴。
这便是目前收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馆的钱选名作《秋江待渡图》。画面中,江水平静无波,远方群山连绵;近处三两棵树,树下一个小小的人儿。距离群山不远的江面上,似乎还有一艘小船正在驶来。树下等待的人想必是焦急的吧,不然也不会就那么静静地驻足岸边,什么都不做;只是小船,什么时候能停靠到这里呢?——不知道。画中人不知道,钱选也不知道。
尽管隐居,但却不能完全地与世隔绝。元朝统治者将治下民众分为四等:最高等的自然是蒙古族,最低等的就是南宋移民,称之为南人。异族统治者的文化歧视,统治集团的堕落腐败,对南宋王朝的怀恋,都令钱选痛苦万分。“久立行人待渡舟”,“舟”在哪里?“彼岸”又在哪里?现实中难以寻觅,画家便将这种期待延伸到自己的画作里:遥遥的江面,是自己的无限期待;缓缓而来的小舟,是救赎自己的渡船;高高低低地群山,或许是画家到不了的“彼岸”......这心情,或许真的可以与《诗经》中那一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遥相呼应吧!——毕竟,在中国文学中,“美人”的内涵是极为丰富的:屈原《离骚》中的“美人”,苏轼《赤壁赋》中那句“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中的“美人”......都无一例外地指向圣明君王。
显然,人人都是有精神家园的吧!人人也都是需要被度化的吧!说到这里,就不能不感叹汉字丰富的哲理性:度与渡,不过是“三点水”之差,却已经从内及外了。
渡,为什么会有这么丰富的内涵?
历数交通工具,现代社会固然是有很多;但在古人的世界里,我们开玩笑说的“交通基本靠走”还真不是一句空话。于先民而言,他们的交通工具十分有限,大体上不过三种:
车
马车
行于江面的各种船
车也好,马车也罢,似乎少了一种由彼及此的感觉;船,真真切切让人感觉得到“岸”。对人而言,外在的任何引导,都不过是“渡”,需要他人的帮助。传说中,六祖慧能接受禅宗五祖弘忍衣钵后,五祖禅师让他速速离开。送至九江渡口,二人上船。
六祖慧能说:“我来渡吧!”意思是自己来划船。
但五祖禅师却果断地说:“还是我来渡你吧!”显然,有着师父再送弟子一程的含义。
渡人者,是何等的境界!被渡者,又是何等的幸运!
可对于芸芸众生,且不说是否能有机缘遇到“渡”自己的人;即便遇到了,若没有悟性,恐怕也很难被“渡”——这就涉及到另外一个“度”,个人内在精神的自我完善。正如《秋江待渡图》中的那那棵树,其变红固然有秋季到来的原因;但又何尝不是画家对“红尘”的象征呢?红尘中徘徊,等待着渡船的到来;眺望远山,则已经是自己灵魂不懈地追求。——谁说精神不能先于肉体的束缚率先开悟呢?彼时,肉体又岂能束缚?
其实在钱选之前,也有人根据不同的场景,绘制着一幅幅等待到达彼岸的待渡图。唐代享有“诗佛”之称的诗人王维,也曾有《雪景待渡图》传世。画面中白雪皑皑,山林耸立之中,一人撑船而来。夹岸数百步,树木山石林立其中。这一人一船,大概也是王维心中也是到达彼岸的期望吧!
后来五代南唐的董源,也创作了《夏景山口待渡图》等一系列作品。这幅取自江南渡口的画作,依旧是群山林立;不同于其他画作之处在于江水的蜿蜒曲折与若隐若现。不知这是不是也暗含着画家对未来的一种期待与担忧。
即使是与钱选同时代的盛懋,也绘有一幅《秋江待渡图》。
不过,我们从盛懋的画中,感受不到过多的“待渡”意味,秋风萧瑟之中,面向着广阔江面席地而坐的两人,显然已经没有了精神上急待“渡江”的焦灼,有的不过是山高水长的秋日静谧,不过是文人世界里的清幽阔远。追溯盛懋的生平这一点便不能理解了:作为一名广受世人,尤其是民众喜爱的画家,他的作品美感是有的,精致也不缺乏,唯独少了一些意境与韵味。
或许红尘中,渴望被渡,有些难得;画家转而从自度处开始寻觅,《山居图》,大概算得上是他这一现实思考的艺术呈现。
远处隐约可见的山峦意境不是画作的中心与重点,直入眼帘的苍翠山峰,平静无波的如镜湖面,绿树掩映中的山居房舍,以及与外部世界沟通的桥梁......或许在《秋江待渡图》中,画家还在追寻远方的渡口;在《山居图》中,画家则找到了与自己及这个世界和解,度化自己的方式。
缥缈的远山,是已经渐渐远离的尘世;细窄的小桥,大概是通往红尘世界唯一的路。广袤的世界中,或许已经没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但这又有何妨?已经找到了归宿的画家,通过这幅《山居图》,向我们传递着他的平静,祥和,与从容。
这就是隐居的趣味吧!皇甫谧在《高士传》中记录了一则老莱子的故事,就是二十四孝中著名的“老莱娱亲”的主人公。
相传,老莱子是春秋晚期的楚国人,因为楚国王室内乱,他逃到山林中隐居起来,自耕自种。有一天,楚王登门拜访,希望老莱子能出仕为官;老莱子答应了。楚王离开后,老莱子的妻子砍柴回来,老莱子把这件事告诉了妻子。妻子问道:“你答应他了?”老莱子据实已告。妻子很平静地说:“我听说,能用酒肉来供养的,就可以随时被鞭挞;能用官位来供养的,就可以随时被砍头。我是不能被其他人束缚的。”说完,妻子扔下手里的工具转身离开;老莱子顿悟,也随着妻子离开了。——至此后,人们再也不知道老莱子去向何处了。
孟子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之于人”,这话固然是不错的:统治者总是让被统治者为自己劳作服务;但其实,当权者,若一味地贪恋富贵权力,其实不也是被束缚的么?以天下为己任,化育天下万物,才算得上是尘世间的无拘无束。
乱世之中,虽然我们可以自我安慰地说“随遇而安”,但却也真正需要一个“安居”处吧!乱世中的钱选,或许更加关注自己精神世界的安顿。《山居图》之外,他还为自己创作过一幅《幽居图》。
右侧的山峰,不知道是否能为画家抵挡住红尘世界的纷乱;至少左侧静坐于扁舟之上的两人,大抵是已经找到了心灵的归宿。江面依旧广阔,远山依旧绵延,但夕阳将周遭的一切点染得斑斓夺目。画面是极其安静的,但这并不妨碍它的饱满与丰富。
身在红尘,我们总想为自己的心灵寻觅山水宁静的居处,开拓一片逍遥自在的天空。于是乎,我们不断探求,总以为这样的世界定然是在遥远的别处。可挣扎起伏中,蓦然回首,却发现:这理想的世界,就在自己被层层包裹的心灵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