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宵断片 | 游寿先生84年前的一篇散文
游先生自幼聪慧活泼,不耐端坐,十四岁之前未曾习字。然而,游先生生长于钟灵毓秀之地,精神气质为自然和人文景观濡染陶冶。先生家乡霞浦北通浙江,南接福州,是闽浙门户,一方襟喉。其历史悠久,人杰地灵。
1920年,游先生考入福州女子师范学校,时邓仪中先生执教该校,授徒甚严,要求学生诗文、书法俱佳,否则勒令重写。邓仪中,邓拓之父也。读书期间,游先生每日晨起,边背诵,边研墨,临颜体大楷数纸,五年如一日,从未间断。游先生能诗能文,颇受赞赏。游先生此时书迹今已无存,想当是颜书风格。
1932年,游先生大学毕业,任教于福建厦门集美师范学校。1934年,与谢冰莹一起创办文学月刊《灯塔》,并发表散文《深宵断片》于创刊号。谢冰莹《女兵自传》称游寿先生为诗人,并记述了她们之间的彻夜倾谈。由此推想,当时游寿先生还应有许多诗作,可惜今已难寻。
——栾继生教授《游寿先生传》
深宵断片
游介眉
坐在位子上不动,看到月出,又看到月落,和白天一样,看太阳跳出海面,又看太阳躲下山去,我曾经二十四小时中,上三种功课,傻想,看书,写文,一点不觉得疲惫。从少就爱静悄悄的长夜,一切都安静地好好睡去。天地间只许有一个醒着,让唧唧的草虫,轻轻的叫伴着,从心坎深处,奔流出许多趣味思想,慢慢地体会。
-游寿先生霞浦县故居-
九岁到十三岁几年中,最爱看小说。白天里假装头痛,躲在床上放下帐子偷看。人一来躲下被底轻轻呻吟(这就是无病呻吟)。人一去再伸出头来看。或者故意捣乱给人骂,一骂就生气,偷抱几本小说,爬到屋顶去看,整天不下来。家里人翻天覆地去找寻,我 在屋顶听得很清楚,暗暗地好笑,从屋顶丢一瓦片下来,终给他们找着了。晚上偷看小说更妙,摆了洋灯子,偷了火柴,放在枕头边,看我的小说,从初更看到深宵。看到神怪的,同时有什么响动,缩到被底,放一双耳出来听。听到果然没有声息了,慢慢再伸出头来看。又看到笑,又看到哭,吵醒了母亲,挨了一次骂。倔强地不理,再看;但是父亲的步声一来,赶快吹熄了灯。等父亲又在念诗,我又在看。看到天亮,抱了书去上课。坐在课堂上,心上想到深宵的小说,我竟是一个小小傻瓜。教师我的书,什么也不懂,骂我也不在意,只看教师上下唇在动。他再骂我,我才恨,暗暗想,作这恶人懂什么。假如有一天,我是小说中的人物,好教你这恶人想羡慕。从深宵看小说,我想我将来准备做一个小说人物。
我家是百年老屋,特别是深宵,一望就怕:但自从父亲死后,却爱深宵。看我的老屋,常常想,也许父亲会回来,和生前一样和我说话。什么一响动,轻轻叫“爸爸回来啦!”闭了门,跑到廊前,看月移参横的天空,独自徘徊低泣,父亲永远不回来了,深宵只是两双恶猫在屋顶,用那凶狠可恼的怪声叫;有时是老榕树上传来猫头鹰幽苦的哀啼,多难听的苦调,不敢去想他。可又常常深宵在心上转。离开家乡,想该让我安睡,再不会听到可恼的声调;然而集美的深宵,更令我哀伤。辗转反侧许久许久入梦。何曾睡着,似醒又是睡着的梦,一阵厉风,从屋顶翻动起,从海上苦叫来,我真醒着**,黑的屋中,一线惨白的月光,操场上,一大群恶狗叫号,这深宵的苦恶声,比家里猫头鹰更可恼。 我披了衣打开窗子看月,看快圆的月下山去,又看到疏星散了,终于天亮了。
-游寿先生1930年摄于南京-
白日里一大堆人都在乱说。深宵一想,又懊悔,今天又说许多不该说的话,又听到不愿听的话。脾气既不好,口角又尖利,人家不给我便宜,我也不给人便宜,为着嘴,吃过许多苦。深宵给我智慧,不断地一丝丝流出,白天一想,又觉深宵智慧可笑,常常是白天的事,深宵一想懊悔白日,深宵所想的,白日一回忆,又觉得无聊。
-游寿先生晚年工作照-
-1934年,与谢冰莹一起创办文学月刊《灯塔》-
(文章原载1934年文学月刊《灯塔》创刊号)
前不同于古人,自古人来,而能发展古人;
后不同于来者,向来者去,而能启迪来者。
——胡小石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