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存金：凝望百狮坊

古曹州地面上有几十座古建筑，没有哪一座能像单县百狮坊这样巧夺天工，给人以深深的嗟叹和无尽的遐想。这座带有传奇色彩的建筑，令所有的观赏者一提起它就生出一种神秘的向往。

百狮坊坐落在县城牌坊街东端，系清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为赠文林郎张蒲妻朱氏所建，俗称张家牌坊。

我不止一次观瞻百狮坊的雄姿，有时在晴空丽日的春天，有时在朔风白雪的冬日，有时是晨曦初露的黎明，有时是落霞夕照的黄昏。看一次就有一次新的收获，看一次就有一次异样的感想。

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再次来到百狮坊前，像久别重逢的故友，深情地凝望，仔细地端详。

百狮坊用青石仿木结构建造，戗角起跷，斗拱交错，四柱五楼，通体雕刻。远远看去，像一个精致的阁楼耸立在路的中央，与街道两旁的仿古建筑交相辉映，融为一体。在经历过历史云烟的小城里，透出一缕古色古香。

近观牌坊，最显眼的就是八根夹柱上，分八组雕刻着一百个精致的石狮。两对大狮头大如斗，双目突出，隆鼻阔口，牙齿尖锐如矢，颈毛卷如波浪。相向蹲踞，给人以矫捷威猛的形象。每个大狮身上，都攀附着五个小狮子，有的挠痒自娱，有的互相嬉戏，有的在巨狮的足下缩头伸脚，奋力支撑，有的伏在大狮腿上，舔咂抚弄。姿态各异，生动传神。狮座的前、左、右三面浮雕圆形松狮图，但见幼狮仨仨两两，蹦跳翻滚，争戏绣球，妙趣盎然。象征勇猛吉祥的狮子，是这座牌坊的主题，也是牌坊的灵魂。动物雕刻向来雕形体容易，雕灵魂难。牌坊上一个个活蹦乱跳的狮子，倘若没有局部的连接，就可以跳下来与游人共欢。如此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足见创作者的匠心独运。

仰视立柱，四条蛟龙全系透雕。龙在柔美飘逸的祥云间卷舒出没，盘旋回舞，呈扶摇直上趋势，仿佛没有楼檐的阻挡，游龙即可飞舞升天。额枋及正檐下“圣旨”匾四周也镂空透雕着二龙戏珠。石龙悬目奋爪，摇头摆尾，如腾似飞。

注目正间中额枋，分层镂空透雕的是串枝牡丹。那花中之王，在祥云掩映中花蕊半吐，枝叶扶疏，雍容华贵，给人以五彩缤纷、香沁肺腑之感。

环顾周边，楼檐下兽斗花拱，如意板承托。脊和檐角上雕配的吻兽、象尊、岔兽、海马等皆造型优美，生动传神。吻尾外卷，张口吞脊，象驮宝瓶，憨态可掬。正脊中间雕塑二龙朝天，共托一珠，像塔刹一样高峙空中，仰望之让人觉其精美而雄伟。正间下枋板的孔鼻上原来还悬雕着一个石头鸟笼，微风吹来，石鸟翩翩展翅，丁零作鸣。只可惜十年浩劫中被人为破坏了，挂鸟笼的孔鼻尚存，给人们留下一个不大不小的遗憾。

纵观整座牌坊，结构如此精巧，雕刻如此精细，玲珑且剔透，宏伟又壮观，确乎是一件珍贵的艺术精品。

我有时纳闷，在当时交通不便、技术落后的情况下，如此巨大的石块是如何运来，又是怎样吊装上去的呢？据当地上年岁的人介绍，全是利用冬雪天路上结冰后，把巨石捆在圆木上，用牲口拖运来的。组装时，先把土堆得跟牌坊一样高，自上而下边雕刻边组合，然后再随着工程的进度把土一层层扒掉。这在当时已经是精明之举了，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凝聚了多少人的心血汗水。

百狮坊的雕刻技艺如此精湛，它的创作者到底是谁呢？我抚摸着牌坊一遍遍审视，试图在边角隐藏的地方能找到他们的名字。探查良久，没有发现一点蛛丝马迹，却听到了一段令人扼腕的故事。

雕刻百狮坊时，如此耗工费时，自然造价昂贵，基本上是雕下来一斤碎石就等于一两白银的价格。牌坊落成后，张家设宴庆贺。坊主亲为石匠师傅把盏，高兴地说：“行建此坊劳苦功高，技艺可谓登峰造极矣。”老师傅几杯酒下肚，心旷神怡，自负地笑曰：“艺海无边啊！”坊主便多了几分警觉，趁机追问：“若多花银两，还可超过此坊否？”师傅笑而颔首。坊主妒心顿生，担心以后再有超过此坊者，遂起歹意，在石匠师傅的酒杯里做了手脚。可惜这位神工巧匠刚离酒宴，便暴病身亡。徒弟们看透了坊主的阴险毒辣，极为愤怒，他们联合一起，以牌坊尚未完工，还要做最后修整为由，把师傅已经刻好的五十对石狮中的公狮暗暗做了改动，原本成双成对的石狮，就成了九十九只雌狮，只有一只雄狮，借以诅咒坊主满门孤寡、断子绝孙。

这个故事为牌坊增添了几分悲壮。循着踪迹寻找，果不其然，右上角惟一的一只小雄狮，慵懒地匍匐着，后腿间的睾丸，被游人长久摸弄，已经发亮变瘪，几乎凹进去了。

单县古城，历史上是远近闻名的牌坊城。据民国《单县志》记载，从宋代至清末，即陆续建坊百余座。至民国末年，还有34座，可如今仅幸存两座，这就是百狮坊和与之仅距百米之遥的百寿坊。百寿坊因前后正间枋心沿浮雕了百个书体不同的“寿”字而得名，比百狮坊晚建13年，其规模、构筑形式、雕刻技法与百狮坊异曲同工，堪可媲美。凌空飞架的两座精美的牌坊，给古老的县城增加了几分肃穆庄严。

这些牌坊，清一色都是节孝坊，是专门为褒扬那些年纪轻轻守寡尽孝的贞妇烈女而修建的。宏伟精美的形式中，铭刻着被压迫女性悲惨的命运，精妙绝伦的技艺里，掩盖着受奴役女性扭曲的人性，坚硬冰冷的石块上，浸透了被蒙昧愚弄的女性辛酸的血泪。一个美丽的诺言，就可以葬送掉许许多多充满活力的孤女寡妇的青春，这是多少惨烈的事实啊！节孝坊与其说是德行牌，不如说是旷妇怨女青春的坟墓。从这个意义上看，百狮坊不仅是赏心悦目的艺术品，而且是振聋发聩的警示钟。记得前些年我曾经为百狮坊写过一首诗，曰：

御旨旌表树皇威，

精雕细刻弥珍贵。

如织游人夸天工，

谁识当年贞女泪！

每次凝望百狮坊，内心总充满复杂的情愫，往往于惊喜处见悲哀，于仰慕处见耻辱。彼时今日，此心亦同。

让我们记住百狮坊，因为它是劳动人民创造的艺术佳作；让我们记住百狮坊，因为它是封建统治者套在妇女活墓上的花环；让我们记住百狮坊，因为它是历经浩劫幸存的古代文化瑰宝；让我们记住百狮坊，因为它是这个古老县城的标志和象征。

2001年10月13日于单县

作者简介

张存金，笔名金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菏泽市作协名誉主席，曾任菏泽市副市长，菏泽学院党委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