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贵伦:大伯

大伯

作者:李贵伦

回到老家,我就急急慌慌跑去看望大伯,母亲在电话里说大伯快不行了。

我去时,秋阳正好,大伯刚好坐在屋檐下,全身沐浴着太阳,精神不算很好。阳光轻轻贴在他的头上,一根根白发更加突兀,却是蓬蓬松松,凌乱得很。他的头低垂着,像刚从水里救上来的人,奄奄一息。

“大伯!”我叫了一声。

他点点头,眼睛皮努力朝上翻了翻,又无力地垂了下去,似乎合得更紧了。

我从屋里拿了一条凳子坐在他对面,仔细端详起我的大伯来。说实话,我还是第一次近距离“观赏”大伯,真有些不合时宜。

一双眼窝深深陷下去,像一对车轮在泥沼里挣扎了很久,磨去了原有的光泽;两个颧骨像两座千仞绝壁,而那些峡谷里的风景早已干瘪得分不清轮廓。一张脸皮仿佛随时都可以揭起来做一面大鼓。我的心使劲收缩了一下。

“大伯,今天感觉怎么样?”我不知道如何向病入膏肓的大伯问好,深怕一句话不投机就会弄巧成拙。有时候语言对于一个危重病人来说确实无奈得很。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终于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死不去,活不来。”说完,眼神茫然四顾。远处依然是青山绿水,他肯定看不清楚了,也许,就连门前的绿树红花他都很难分辨了。当他看到两只猫在面前亲热时,他的心莫名烦躁起来,做了一个“打”的姿势,手却软软地垂了下去,像两只风干的羊腿。

我开始怀疑这是我当初威武傲慢的大伯吗?

斗转星移,人似人非。

听父亲说,大伯年轻时很气派,很神气,曾当过兵,他的部队在老挝修“友谊路”,干了五六年才回来。回来后分配在粮站工作,不知什么原因被当地老百姓逐出粮站,后来在我们大队开拖拉机。那也是一个风光得流油的差事,那段时间算是他老人家的鼎盛时期。用父亲的话说大伯走路衣角能扇死人。但我那时根本没有看到过他的拖拉机,更不认识拖拉机。

依稀记得有一次,我和母亲去赶场,大约要走三十里路。对于五六岁的我来说,确实极具挑战性。我们天没亮就步行出门,母亲背了一些农产品去卖。我们走得很急,我终于受不了了,母亲就说在路边的石头上休息一会。突然,我听到“突突突”的轰鸣声,看到一股股浓烟卷起的尘土,四处飞扬,一个庞然大物向我们飞奔而来。我正想站起来躲避,母亲却喜形于色地对我说:“你大伯来了。”脸上带着羡慕的微笑。但她没有忘记叫我招手。

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庞然大物,心里有些害怕,但我还是依照母亲比试的动作好奇地做起来。我站在显眼的位置,大伯和他的庞然大物离我们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终于滚到我们的面前,声音差不多要把我的耳膜震破。我看到亲爱的大伯威武神圣地坐在红色拖拉机的坐垫上,旁边立着一根粗壮的黑色烟囱,正在不停地抖动,有黑色的浓烟从里面滚滚而出,在他头顶的天空盘旋,涌动,久久没有消散。我这才发现大伯头上戴了一顶崭新的草帽,他目不斜视,从我们面前开过了拖拉机。我们以为他要停车,但我和母亲都失望了,我们的四周飘散着裹着浓烟的尘土。母亲开始诅咒,最后对我说:“人要自己有出息。”

从那以后,我的心里就蒙上极大一层阴影,对于大伯,我真希望能忘记最好。

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无道理。

“你大伯说要挖老祖坟。”有一天,母亲对我说。年幼的我一脸茫然,对于挖坟我根本不懂。长大了才理解大伯挖坟的初衷。原来,大伯跟很多三脚猫的风水先生拜师学过艺,他想自己试一试手艺,也想借祖宗保佑自己不劳而获。听说,大伯一直不好劳动,即使劳动也和蜗牛相当。

后来,大伯还是挖了祖坟后,但他并没有因此发迹,反而日子每况愈下。后来他索性去了远方,在那里挖掘乌金。那段时间应该是大伯最煎熬的日子。试想一个平时不大走路的人突然参加长跑,不累死才怪。虽如此,大伯尚未失去生活的欲望。

今天,他的意气风发怎么就一蹶不振了呢?雄伟的神威又消失到哪里去了呢?

“大伯,还是去医院看看吧!”我轻轻地说,深怕惊动了他的并发症。

大伯摇摇头,混沌不清地说:“医院没有钱能看吗?”他的声音仿佛是从鼻孔里冒出来,却让人不寒而栗。

“找他们呀!”我用手指了指正在院子里晒包谷的堂弟,又指指正在旁边装修房子的堂哥,还有刚从浙江回来的他的幺女和女婿。他把头摇得更加厉害,像荡着的千秋无法停留。

“只有等死了!”大伯哼哼唧唧地说,头突然扬起来,正迎着我的目光,我再次审视他的脸,突然吓了一跳。起初干涩的眼睛里竟然水汪汪一片,只是血红血红的,我知道那是一种渴望生命延续的强烈愿望。但没过多久,就全部黯淡下去,没有任何光感了。

我痛苦地低下头,胸中涌起无法言说的波涛,真希望这波涛能将我和无边的不平吞噬下去。

但一切都是妄想,还不如匆匆离去,回家去吧。

回到家时也是残阳夕照,仍有些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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