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二师史锡腾——援越抗美生活系列纪实之十七:告别九分队
援越抗美生活纪实
17.告别九分队
地里的稻谷又黄了,妇女们都在忙着收割。越南的水稻也闹不清一年几熟,反正总是见到他们在插秧、在收割,因而也无法由此来判断目前是什么季节。但是从村前村后的果树来看,现在已是深秋时节了。香蕉、芭蕉从它们宽大的叶片中伸出头来,一串串、一挂挂,重重叠叠,丰满肥厚;橙子、柚子挂在树上,由绿变黄,由黄转红,向过往的行人展示着它们诱人的笑脸,等待着主人随时来采摘。
不知不觉,我们在越南已经生活了差不多半个年头,已经从一个毛手毛脚的新兵变成了一个成熟的老兵。
在这短短的半年里,我学到了不少东西。学会了做饭,学会了做馒头、包子、面条,学会了生豆芽,学会了喂猪、杀猪,还学会了给猪看病。但对我来说,这一切都不是最主要的,经受住了精神和意志上的磨练,这才是我最最重要的收获。炎热的天气、繁重的劳动……这道道难关我都闯过来了;工作上的挫折、竞争上的压力,这一切要顶住却非易事。为了生好豆芽,我付出了极大的努力,多流汗、少睡觉我都毫无怨言,但是到临了豆芽一次次的烂根,却使我非常苦闷。看着不能吃的豆芽,看着同志们同情但又含有责备的眼光,那滋味是很不好受的。有一段时间闹猪瘟,连里的猪接连死了好几头。虽然我饭吃不下、觉睡不着,在猪圈里日夜查看、日夜守候,虽然连里领导、班里战友没有批评我,但看着活蹦乱跳的肥猪硬梆梆地死在猪圈里,我一连几天都在那儿自责。而在以前,在读书的时候,是没有这样的责任心的,即使考试成绩不好,也用不着如此着急。
在这儿,我确实是把自己当作一个需要改造的知识分子看待的,因而也很注意改造自己。正如司务长所说的那样,工作起来不怕苦不怕累,叫干啥就干啥,而且还能干好啥。到连队不久,我就写了入党申请书,积极向党员汇报思想。工作之余,有空就拿出毛主席著作学起来,“带着问题学,活学活用”,“狠斗私心一闪念”。不长的时间,我经常受到连里、营里的表扬,甚至大队电影队到各连放电影时,在正片的前面用幻灯宣传了我下湖打猪草的事迹。而在学校,在老师和同学的眼里,充其量不过是个调皮、爱说爱笑的男孩。
辛勤的汗水换来了丰收的果实,在年底的总评中,我被连里评为五好战士。这一称号在今天看起来也许是微不足道的,但在当时,是每一个战士,至少是每一个新战士所追求的荣誉,因为在那个年代,政治待遇比能得到的其它一切待遇都重要得多。
只不过为了这些,总感觉到人活得很累,特别是在精神上更是如此。
总评还没有结束,我得到了又一次意外惊喜。这天易副连长来到我们班,将正在班里“天天读”的我叫到一边,严肃地通知我:
“史锡腾,由于革命工作的需要,上级决定调你到汽车连工作。你赶快收拾一下,今天下午就搭乘大队的军邮车走。”
他停顿了一下,又深情地对我说:
“到了新的单位后,不要辜负同志们对你的希望,要进一步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进一步改造思想,好好工作,争取更大的进步。有空就常到咱们九分队来看看。”
九分队老战友相会
左起:刘绍湖、朱德华连长、师成明指导员、
马付连长、余阳初指导员、马成坪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突然得使我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在这将近半年的时间内,虽然我在喂猪的岗位上工作得很好,但是我心中总是有一点遗憾,一到工作艰苦的时候,这种思想总在往外冒。干炊事班、喂猪,我并不认为是什么下贱的事,而且,能在这样的岗位上体验一下,锻炼一下,也是一个极其难得的机会。但是,假如要我一直这么干下去而没有怨言,也是不现实的,一个有知识的青年应该要有远大的抱负,都希望在更能发挥自己才能的地方干出一番事业。可是在那个时代,每个人都不可能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只能是“革命战士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当一块有运气的砖,能够有机会搬到自己所希望的地方去。
有一次,营部测量队的几个同志在我们连队附近测量,到我们炊事班吃饭,几个同志边吃边和我闲聊:
“你就是史锡腾?我们知道,你是放在这里锻炼的,不久就会调到营测量队来的。营里领导常常表扬你,特别是教导员,好像对你印象不错。别急,好好干。”
教导员,就是新兵五连的指导员,我给他理发的那一位。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正是因为他对我印象不错,把我从直属单位要到三营来了。看来,我最终目的地是营测量队。
本来什么也不知道,也倒能比较安心地喂我的猪,现在一了解内幕却有了思想包袱:这个“不久”到底还有多久呢?这当中会不会有变化呢?现在有了一线曙光,我怎么能不着急呢?
不久前,小金也从炊事班调到连部当通讯员去了,望着身边他空出来的铺,我心里好一阵惆怅。到老连队已经好几个月了,一起来的同学、老乡有的开上了汽车,有的当上了文书,而且不少一开始分到了施工连队的同学也陆续来信告诉我,他们都调到了有技术的部门。但我的调动还杳无音讯,不禁对自己未来的前途有些动摇了。难道我要在这个炊事班一直呆下去,一直都当猪倌吗?
看看班里的一些老战士,他们有的在炊事班干了好几年了,现在还在干着这一行,一直干下去的可能性不是没有。
有一天小金跑来偷偷告诉我:“你可能不久要调到连部当文书。”
尽管当文书也是很不错的工作,但从他的话来看,不知道是情况又变了,还是本来就没有测量队那回事。反正,情况值得担忧。
现在,好事突然降临到自己头上,虽然既不是去测量队,又不是当文书,但到汽车连让我更高兴。我抑制住内心的激动,连连应声答道:“是,是,我一定不忘副连长的教导。”
我把简单的行李草草收拾了一下,多出一点时间匆匆到三排与王大坤和谢新春告别,又到连部与小金说了一会知心话。回到班里,看到同志们恋恋不舍的眼光,我才突然感觉到与他们半年来朝夕相处所建立起来的感情原来已经是那么密切,现在一旦就要分开,还真有点儿难舍难分。老刘、小秦、兰思贤……还有班长,他们都是那么老实、本分,工作起来是那么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对我们这些新兵从没有摆过一点架子,以实际行动带领我们新兵工作。几位老同志都打开他们压在枕头下面的小包袱,从里面拿出用“飞机毛”制作的飞机模型、毛主席像章送给我,然后紧紧握住我的手……中午开饭时,班长特地开了两个大家都爱吃的猪肉罐头,又炒了一盘绿油油的青菜,为我送行。
下午两点多,大队(团)的军邮车来了,在连首长、炊事班战友及几位新兵战友的送别声中我爬上了车顶,向团部所在地驶去。
到越南半年来,每天只能在连队周围的村子里活动,除了去过一两次市求大桥工地外,几乎没有什么外出的机会。有的兄弟连队驻地近在咫尺,也不可能去串门,更不用说中队、大队了。今天能坐上汽车,驶上越南的公路上兜兜风,看看异国风情,实在是太惬意了。
越南的公路大多是法国殖民统治时期修建的,以当时的标准来看,质量是不错的,几条主要的干线都铺了柏油,并按欧洲的方式编了号。一号公路北起友谊关,从中越边境开始向南延伸,其间经过谅山、北江、河内,在义安省与河静省的交界处越过17度线进入南越,直到南方最大的城市西贡。这是一条贯穿越南南北的交通大动脉。只是现在,这条国道被不同的政治制度人为地一分为二,车不能通,人不能过,即使是骨肉同胞,也只能隔着17度线遥遥相望。
我们的车驶出村庄,拐上一号公路后直向南开。在市求桥两端,道路被破坏得很厉害,大坑连着小坑,车子走起来像喝醉了酒,摇摇晃晃,颠簸不已。过市求后不久,道路就慢慢变得宽敞、平整起来,路况较好,两边的乡村、小镇也很完整,似乎这儿遭受的轰炸不是太厉害。所过之处,公路交通十分繁忙,来来往往的有军车、地方车、还有我们中国部队的车,几乎是川流不息。我仔细观察了一阵,发现大部分车都是苏联产品,什么嘎斯、吉斯、吉尔,就是我们的解放牌,其实也是脱胎于苏联的吉斯150型汽车。路上除了汽车外,道路两旁还不时可以看到轮子硕大的木制牛车,一头水牛在前面闷声不响地拉车,车主人悠闲地坐在车上晃着牛鞭,车“咿咿呀呀”地慢慢向前滚动。路上见得更多的是行人。越往南走,行人越多,身着草绿色军服的越南人民军和身着土黄色军服的越南军警频频进入我的视线,其中不乏长发披肩的女兵、女警。她们身材匀称,模样漂亮,服装得体,走起路来英姿飒爽,十分引人注目。见得最多的还是京族打扮的越南妇女,她们不论年纪大小,全是一样的装束,穿着“精简节约的上衣、铺张浪费的裤子”,头上戴着尖斗笠,脸上蒙着白毛巾,肩挑一副担子。差不多都是行色匆匆,好像前面不知有多少事儿等待着她们去做。也有长发披肩,着装时髦的城市姑娘。与农村妇女不同之处在于,她们上身一般都穿着白衬衣,脚上拖着一双木屐或凉鞋,气质有所不同。有的骑着一辆轻便的自行车,或者脖子里挂着一条细细的金项链,一看就知道是城市里家境比较好的人。男人,特别是小伙子很少见,能见到的几个,不是赶着牛车,就是老态龙钟,与女人比较起来,明显地感觉到缺少阳刚之气。道路两旁的树阴下,摆满了各种街头地摊,卖水果的、卖槟榔的、还有卖一些杂七杂八物品的。坐在地摊后面的差不多都是三、四十岁的妇女,她们虽不大声叫卖,但一见有人从旁边经过,就裂开大嘴露出黑黑的牙齿对着人笑,以这种特别方式来争取可能出现的一线商机。
车到北宁市一个主要街口,就左转向东驶上十八号公路。十八号公路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公路,向东走到头就是越南有名的港口城市鸿基。这条路也是用黑色的柏油铺就的路面,但比起一号公路明显要狭窄一些,说明它在公路网中的重要性要稍逊一筹。我发现它比比一号公路平直,破坏也没有一号公路严重,车在上面开起来很平稳。北宁市虽然是北宁省的省会,但这不过是一个很小的城市。后来我经常经过此地,慢慢发现,这个城市的面积最多不超过5平方公里,一片低矮的建筑物加上一段T字型大街。这段T字型大街是由一号公路和十八号公路在此交汇自然形成的,所有的过境车辆,非得要横穿整个城市不可,因而由此经过一次,就可以将城区的面貌一览无遗。街两边的建筑物比起农村的房子来明显洋气得多,它们不但具有东南亚的建筑风格,并且还融合了欧洲建筑的文化底蕴,在城市中央甚至还有一座规模不小的歌特式风格的教堂,更给了我们一种身置海外的感觉。街道两旁生长着茂密的热带植物,加上路边院子里各种各样的花卉、果木,也增添了不少的南方异国风情。和北江相比,这个城市基本上没有被破坏。虽然人都撤离了,房屋大多空着,但街道都是完整的。当我们经过之时,不少商店已经开了门营业,街边上的商业气氛已经比较浓了。
在十八号公路上行驶不到半小时,又右转开上便道,车在泥土路上颠簸了一阵,在一处看似很荒凉的地方停住了,假如不是司机让我下车,我简直不会相信这就是团部机关所在地。这儿是一个植被情况很差的小山坡,草不多,树更少,到处都是黄土裸露,几棵小树几乎不能为房屋遮蔽一点阳光,别说与桂林新训的地方不能相比,就是与九分队比起来也差得远。我不懂军事知识,不知道是否为了安全才把团部设在这儿。下车走了一段路,我才发现我的看法有失偏颇。原来,在山坡的后面有一片片的香蕉林,在这些香蕉林中,隐藏着一座座小茅屋。大队机关就分散在这一座座小茅屋内。军务股办公所在地也是个茅草棚,我要在这里办理我的调动手续。屋里除了一张桌子和一张床外,还有几口很大的、角上包着铁皮的草绿色木箱,这就是他们的文件柜。再看看其它部门,情况都一样。我看了半天,心里在想:大概团长和政委此刻也在哪一间茅草棚里办公吧。
要办的手续很简单,很快就办好了。虽然时间还早,但军务股的干事告诉我,今天已经没有部队的便车去汽车连了,只能在团部招待所先住一夜,等明天的军邮车来后再走。
张汉清战友在北宁市街上留影
第二天上午,一台通勤车要回汽车连,我搭上了这台车,而且坐在驾驶室内。司机知道我是调到汽车连的新同志,格外亲热,一路上给我讲了不少新鲜事。他得知我在大队耽搁了一晚,就告诉我说,要是在一年前就不会这样了。
“为什么?”我问。
“你在路上随便拦一辆越南人开的车就可以了。”他说。
“可以这样吗?”
“当然,不管是军车、地方车,甚至火车,只要咱们中国军人一招手,他们马上就会停下来带上你。”
“火车也会停下来?”我觉得这简直不可想象。
“是啊,我一点不骗你,那时候在火车后面专门挂一节车厢,就是为了让我们中国人随时搭乘的。不过,我们的车也是这样,只要越南老百姓招手,也一定要带上他们。这是上级规定的。你想想,我们到越南来帮他们打仗,老百姓不知道有什么实惠呀。但是他们能搭上我们的便车,不就能直接感受到中国人民的情谊了吗?”
“那么,现在为什么不行了呢?”
“他们拦我们的车照样要带他们,我们拦他们的车他们也会带我们。但是上级不让我们坐他们车了,哪怕他们主动带我们也不行。”
“为什么?”
“好像是关系不太好了吧!”
“关系不太好?”
“是啊,他们跟着老修跑,有投降主义的倾向。看到路边的警察了吧,他们对我们中国人最不友好。妈的!”他对着警察啐了一口。
我的大脑里立即映显出九分队“毛泽东思想宣传棚”外远远而立的越南警察。
作者:史锡腾:原铁道兵二师,曾参加抗美援越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