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面具和照镜子 |劳伦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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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这篇文章,我只想说一句话:跟深不可测的人聊天,要小心一点。随口一句话,就能引发他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思考,激发他的“self-awareness'。
劳伦斯是我的群友。他写过好几篇十万加的文章,其中一篇是退微信群的感想(那个公众号炸了,他新的公号是”局外人咖啡“),我就是从那篇文章知道他的。他有一个哲学家的头脑,一个真正文青的心。
晓蕾是个作家,她从南京大学获得文学博士后,去我本科毕业的那个工科大学里当老师。回想当年我幼小的心灵在那里曾备受摧残,很难不对晓蕾现在所处的环境感到同情。她说没事,除了完成教课任务,她自己大部分时间用来写作。文学能去油腻,也能屏蔽掉周围的杂音。
晓蕾写过一本书,《醉里挑灯看红楼》。我在网上读了她写晴雯的那篇,表示大赞,并跟她说,古今中国的文学人物中,我真正欣赏的男人只有一个,就是贾宝玉。做文学的女生很单纯,晓蕾立即向我要了地址,给我寄来她的书。对红楼人物的评点,没人比晓蕾写得更好。
除了《红楼梦》,晓蕾也是《金瓶梅》的专家,写过很多这方面的文章。前些天,在一个微信群里,她和别人讨论这本书,我插言说:我不喜欢读《金瓶梅》,里面都是坏人乱搞,看着郁闷。
晓蕾问我: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这个严肃的问题着实问倒了我。
斯皮尔伯格《拯救大兵雷恩》的最后有个片段:年逾古稀的雷恩拄着拐杖,和家人一起去烈士公墓吊唁战场上为救他而牺牲的战友,敬礼之后,他含泪问自己的妻子:亲爱的,我是个好人吗。妻子看着他的眼睛,深情地说:你是个好人。
有一点我很确信,此生我绝无勇气让亲人来回答我是不是个好人。很多年里,我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如今有时会自问,答案经常是否定的。但如果让我在一个有上百人的微信群里跟女生说自己是坏人,则多少显得有些轻浮和自夸。所以,我没有回答晓蕾的问题,只说像我这样的,在那个年代肯定没得搞。晓蕾回复:这是缺席者的愤怒。
果然厉害,一针见血。
用好和坏这样的词汇来对人进行评判,自然过于简单。从人性的角度讲,每个人的内心世界里,都有善良的天使,也有罪恶的魔鬼,混合的比例很难定量。严格来说,我比较倾向采用存在主义哲学的说法:存在决定本质,一个人的选择和行动,决定了他或她是什么样的人。每个人无时无刻不在做着选择,这些选择的总和,决定了一个人的本质。内心想什么甚至嘴上说什么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做了什么。
对晓蕾问题的思考,却让我想起一个英文单词,self-awareness。有人将此译成自我意识,这就很容易与self-consciousness相混淆。Consciousness是指个体对环境和自身处于意识的状态,是指人有感觉和思想;而awareness指的是人会有意识地对自身特点、感觉、动机、和欲望保持觉察和关注。从这个意义上说,self-awareness也许可以译成自我察觉。
如果一个人非常关注自身的状态,在意别人如何看自己,这只是self-consciousness(自我意识)在发挥作用。凡人都有意识,而意识总与痛苦和不安如影随形。自我意识是个中性词,为个人成就而骄傲、在意自己的形象和举止都是健康的自我意识。不过需要警惕的是,自我意识也会导致攀比、嫉妒和焦虑。过度在意别人如何看待自己,会让人在痛苦和焦虑中产生一种反向冲动,就会倾向于“放弃自我”或“伪装自我“。放弃自我常意味着混在人群中不被关注、或躲在黑暗里不被看见,这是如今无数网民的选择。放弃自我也可以寻求外力帮助,酒精和大麻都能通过消融自我意识构建起来的围墙让人放松愉悦。
当人们不愁温饱,总是会越来越有追求,多数人都在奋发向上展示自我。展示和伪装很难分清楚,都是源于在意别人如何看自己,都是寻求存在感。伪装自我无非就是要戴上各种面具,结果就是形形色色的虚假和言行不一。
凯伦-布里克森在《走出非洲》中,曾写道她的情人丹尼斯-芬奇-哈顿完全没有self-consciousness。这个说法曾经困扰了我很久。现在才明白,在布里克森看来,丹尼斯从不介意别人怎么看他,从不掩饰自己,他清楚自己是谁,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他只想挑战和超越自己。他是一个深具self-awareness的人。
维基百科上对self-awareness(自我察觉)的解释从篇幅上要远远超过self-consciousness,这是生理学和心理学的概念,也是一个哲学概念。Self-awareness意味着能关注和检讨自己内心感受,与self-consciousness所不同的是,它代表着更多的自知和内省,从形而上的角度,它要求我们对自己内心保持警觉并予以评判。
我在芝加哥的朋友林博士善于理性分析和逻辑归纳,和他聊起这些问题,深受启发。他说,如果在乎别人怎么看待自己,能带来的是shame(羞耻感)和embarrassment(窘迫感);而自己质问自己,能带来的则是guilt(罪恶感)。我最喜欢的美剧是《Shameless》(《无耻之徒》),里面加拉格一家人活得至情至性、毫无伪装,他们挑战各种传统价值,完全没有羞耻感。这部剧很励志,它让我明白,用没有羞耻感来指责他人往往是庸众在寻求优越感。大部分人,都是自我意识过度,为了遮羞,他们选择戴上各种面具。
从个人发展和进化角度来看,self-awareness(自我察觉)是心理学里最根本的问题。科学家说,当我们将注意力集中到自己,我们会根据内心的标准和价值来评估自己。这是一个开始于出生的认知过程,这是实现人生价值的不可或缺的自我剖析,是给自己的内心照镜子。但问题是,这种个人主义的质问往往意味着对文化、传统、惯例甚至体制的挑战,所以对绝大多数人来说,从幼小开始就被大人欺骗和训斥,就被强加于各种既定的标准和价值,这些外在的东西随着年龄日积月累,让人们某天会痛心疾首地说:啊,我失去了自我。他或她真正失去的,大都是自我察觉。
罗素说:人生来无知但不愚蠢,是教育让人变得愚蠢。我想,罗素所说的教育,正是我们被灌输的那些垃圾,它使自我意识过度;而愚蠢,或许即是我们不再能够自我察觉。只有自我察觉,才是真正的独立思考。
再回到好人和坏人这个问题,我想,坏人肯定不能做到自我察觉,他们只有愚蠢的自欺欺人的面具;而想做好人的人,如果不常照镜子,便会失去自我察觉的能力,终至平庸甚至不知不觉中作出恶事。
几年前,我曾尝试冥想。导演大卫-林奇在他《钓大鱼》这本书中说,冥想可以让人摆脱日常那些纷杂的情绪,进入思想大海幽暗静寂的深处,在那里找到创造力的本源。我的初衷是,通过冥想,或许我可以在喧闹的股市中找到一两只十倍股。坚持过一段时间后,我没有发现十倍股,于是基本中断了这个训练。
不过,最近我似乎有所领悟,林奇所说的钓到大鱼,并不是让我在股市里找到十倍股,而是通过冥想,重新找到自己,重新找回久已失去的self-awareness。只有自我察觉,才会让我们看到真实,找到本我,发现内心最渴求并且可以得到的东西。这才是真正的大鱼。
罗素的学生维特根斯坦曾经说:理解就是知道自己该做什么(To understand is to know what to do)。这似乎和中国哲学中所说的“知行合一”有区别,不能诉诸于行动的知根本就算不上是知,真正的知,它本身就是行。知与行,一定是不可分割的。从这个意义上说,照镜子是一个选择,这个选择与实实在在的行为不可分割,是同一行动的两个动作。
望着伦勃朗和梵高的自画像,我常惊叹于他们赤裸裸袒露自己的勇气。我没有那个勇气,但写到这里,我的确去洗手间的镜子前面凝视了自己很久。我可能永远无法定义自己是好人还是坏人,但我希望能有勇气经常给自己照照镜子。
有人说,人生的意义就在于不断地去寻找所谓的意义。其实,我们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我们自己是谁,这里唯一的区别是,幸运的人想知道自己是谁,而不幸的人从来没问过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