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振濂评近代篆刻:赵之谦,是顶峰!吴昌硕,是领袖!黄牧甫,是另类!
赵之谦 无闷
吴昌硕 恕堂
黄牧甫 张氏畏时藏书画印
君匋艺术院成立之时,钱老托人转来口信,要我去参加开院典礼,在庆典时期一晤。开院式之后,老先生抓住我的手说:“我年纪大了,来来往往不方便了。你是我的世侄辈,有出息,文笔好,在上海时我就看好你,以后多来艺术院看看,写些东西,帮助它的发展。郑重拜托了!”
钱君匋先生与夫人陈在君匋艺术院前留影
一
在当时上海这一辈艺术家中,邵洛羊、朱屺瞻等老辈书画家是一个交往莫逆的亲友圈。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中期,书画圈流行着一种活动方式,即以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辈名家为核心,一批中老年名家相从追随如上海中国画院画师们追随钱君匋,在上海、杭州、绍兴、苏州,以及嘉兴、湖州、无锡、常州甚至安徽江西,到处都有他们的翰墨行踪:挥洒丹青、舞文弄墨,吟唱诗赋,笑语盈盈,一同游山玩水,大家其乐融融。一遇现场挥毫的笔会,钱老总是出手最快的一位,或竹简隶书,或大草飞舞,也画花鸟画,飞禽走兽时或有之。老人家的书画挥洒,如同游戏。当时也没有什么“笔会红包”,更没有万千稿费、出场费,一起活动,图个热闹;主办方安排食宿车行,悉心照拂,再送些地方土特产而已。
1980年代,钱君匋与方去疾、吴青霞、唐云、张承宗、朱屺瞻等合影
这样和谐的笔墨氛围十分浓烈,但据此很难想象钱君匋先生还是一位大收藏家。他的书画篆刻收藏,虽不说富可敌国,但价值连城的评语却絶不虚妄。而且他的收藏也有明确的宗旨。前辈大家多收古字画,宋元明清,珍品佳构,得一足以名驰天下,但古玺印收藏则多为金石学家。若身不在中原,无地利之便,也看不到秦玉汉铜。在沪苏杭皖一带能成为有主题的收藏大家更是凤毛麟角。但是明清流派篆刻大家多聚集江南,吴门的文、何,浙派的丁、蒋,皖徽的邓、吴,晚近的赵撝叔、徐三庚、钱松、赵之琛、胡匊邻,直到吴昌硕、黄士陵。钱君匋先生是一位一流的篆刻创作实践家。他之钟情所在,乃以赵之谦、吴昌硕、黄牧甫为最,逢三家印必收,逐渐形成了一个规模可观的主题收藏群。
吴昌硕 双忽雷阁内史书记童嬛柳嬿掌記印信
赵、吴、黄三家印风,对钱老而言是一个篆刻艺术创作上的新典范、新世界。因为他自己的篆刻,并不专门走古玺汉印路;而主要是从赵之谦入手,兼取缶翁、牧甫。他与尚古玺的沙孟海不同;与尚白文和铁线篆的王福庵不同;与专攻圆朱文的陈巨来不同;与专注冲切刀法的来楚生也不同。他并不自甘于锁定一家法,而是兼容并取,印风多变,不定于一尊。较之上举各家的开宗立派守于一种稳定的风格,他似乎更喜欢不固定自己,海纳百川,触手成妙。检验其间的微妙差别,似乎不是风格技法层面,而是思想观念和方法论层面上的。
赵之谦 二金蝶堂双钩两汉刻石之记
导致钱君匋先生有这样的趣味,我认为是与他同时又是设计家(现代图书封面装帧界先驱)的人生经历有关。过去学篆刻,都是传统的师徒授受方式,以承老师衣钵为荣。老师有名,开宗立派,印风固定,于是学子们眼界只在这稳定不变的师门印风中讨生活,心无旁鹜眼不旁观,不断重复以求得其精髓。但艺术设计界的价值观,则视“重复”为大敌,一个形式用过后,决不会再重复第二次,否则定会被指责懒惰和缺乏才气。钱老年轻时有“钱封面”之雅誉,在篆刻实践上当然也习惯于不喜重复,有设计背景的钱老,义无反顾地去追求“一印一面貌”。
钱君匋的书籍装帧作品
早期中国设计受日本影响,尤其是平面构成,完全离不开图案作为核心元素的支撑。弘一法师曾经有名言,指自家目光如炬,看篆刻印面却作图案看。钱老与弘一弟子丰子恺有交往,我想以他的设计职业,又以他与弘一系统的交集,在长期浸淫印章篆刻传统、矢志不渝磨练的前提条件下,他在篆刻风格和技法方面,刻意求新而不愿意重复,应该也是如弘一法师“当图案看”一样的体悟。
1946年,丰子恺与钱君匋(右)摄于西湖
以“西学东渐”背景和新的设计艺术观,嫁接到篆刻艺术实践和创作;以“钱封面”为底子却攀登成为当代篆刻大家;从师徒授受式匠人思维以重复定于“正脉”,到转益多师、兴趣广泛形式多样的“一印一面貌”;这样的钱君匋的确是独一无二的。在习惯于以稳定的风格程度来衡量人的时代,钱君匋在当代印坛上肯定也是孤独寂寞的——孰优孰劣自然不必过早定论,但站在当代史立场上,我们至少应该尊重这一类型的特殊价值。
黄牧甫 静虚斋画记
二
收藏赵之谦、吴昌硕、黄牧甫三人并成为一组序列,似乎对我们有着某种特别的暗示。
赵之谦 魏锡曾收集模拓之记
当然,这肯定不是钱君匋先生的原始初衷。因为在他的收藏中,像齐白石,像清代的华岩,像浙派,也都有几十件一个组群的集藏。民国时期许多名家杰作流向市场,他都有收藏。但为什么钱老篆刻收藏中,我们最关注的,却是这三家呢?而出版社也审时度势、不约而同,合三家汇为一个专题各出专集呢?
检诸近代篆刻创作风格史,除了专攻古玺汉印、封泥的一翼之外,篆刻家们心摹手追的,正是这三家典型。
赵之谦 灵寿花馆收藏金石印
赵之谦(撝叔)是顶峰。倘作溯源竟流的前后推衍,邓石如、吴让之、徐三庚都是这一路以《说文》小篆入印的“新体”——相对于“印中求印”“印宗秦汉”的浙派而言,这一序列从邓石如开始,主张“印从书出”“以书入印”;主张学印先须通篆正字,以异于“出入秦汉”“印中求印”的清干嘉时代的既有模式。直到今天,学印者若篆书写不好则印必刻不好,还是一个很有共识的观点。因此,从邓石如的嘉道时代到赵之谦、吴让之的咸同时代,论艺术高度,赵之谦位居至尊。甚至王福庵、韩登安一派细朱文、铁线篆,也与其脉息相通,互为表里。
吴昌硕 我爱宁静
吴昌硕(缶庐)是光绪之时的印坛领袖,海派巨擘。他从石鼓文出发,形成“金石书画”之派而据以号令天下。清末民国的“海派”,其实本质上就是“金石画派”。吴昌硕的主张,不仅仅是笼统的“以书入画”,更是以金文大篆为体式,以铸金凿石为气质、风骨和精神表现。这使他在近代史上可以统括“诗书画印”而成为艺林班首,更使他成为西泠印社之长,处于篆刻界的话语中心地位。此外,他另辟蹊径的这种审美,雨露滋润,间接影响了齐白石、来楚生、沙孟海、王个簃、诸乐三等一众名家。作为今天我们篆刻界后辈学子翘首仰望的一代宗主,他仍然具有足够的威慑力和覆盖力。
黄牧甫 人生识字忧患始
黄士陵(牧甫)则是一个另类。本来他在篆刻界并没有叱咤风云的影响力,活动空间主要在广东,后去了北京,渐为人知。他的印风是取法三代金文(赵之谦是秦篆,吴昌硕是石鼓),这或是我们看到的表面现象,当然在分类上也大致不错。但黄牧甫的“金文”并不是《大盂鼎》《毛公鼎》《散氏盘》之类的典型金文,而是取法镜铭、戈兵上的简易省略文字,横平竖直,排布匀称,极有装饰性,印面分布很像图案,初学者极易入门。当然,黄牧甫当时已经有如乔大壮、简经纶等作为同道者在印学审美上呼应,但他的受重视并成为三家之一,却不是在清末民初,而是在新中国成立后直至当下。今天许多青年印人学印皆从黄牧甫出,即明证。
黄牧甫 孝昭
赵之谦之功在纵向的篆法之源远流长,吴昌硕之功在横向的诗书画印和“金石气”;对比之下,黄牧甫最晚,或更符合今天当下的大众审美。钱老的收藏宏富,必将其利在当代、功在后世。以此看这部《君匋艺术院藏三家名印二百品》,其中深意,焉用赘辞?
2019 年4 月15 日于西泠印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