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爱情的男人们

又到了春天。万物复苏,春意萌动。人们听到《动物世界》开篇的声音,听到夜半野猫叫春的声音,看到枝头绽放的嫩蕊与花苞。感到自己重又活了一遍,像柳树一般抽出新的枝丫。于是我们会想起一些与春天有关的事情。比如万物的生长,比如青绿的山水,比如男女的爱情。

说起男子的恋爱,我认识三种人,他们都是我的朋友。Y只喜欢不喜欢他的人,X只喜欢喜欢他的,Z喜欢他不喜欢的。

坦白地说,Y是一个同性恋,他只在很少的情况下承认这一点。比如在和我说话时。我们说起话来纵论古今,天马行空。有一天,他说,如果一个女子喜欢你,而你也不讨厌她,你会和她在一起吗。我说,我应该不会。是有一个这样的人,她似乎有些喜欢我,每天向我表示爱意,有一天,她手拿着一朵纸花,单膝跪地,用瑟瑟的声音说,我们相爱吧。我吃了一惊,虽然之前也有一定的预料。

X是一个骄傲的人,他从来不会对某个人说我喜欢你,对于女子,他像姜太公钓鱼一样持着愿者上钩的态度。他像是地质勘探员一样勘探着别人的感情。如果察觉到别人的好感,他也会像蚂蚁一样摆动自己的触须,做出一些微小的回应。如果别人更加大胆地表示爱意,他也会做出较为热烈的回应,就像双方互相交换礼物。

Z不喜欢一个女子,但他同时也喜欢她。就像两只相继射出的箭,在同一时刻穿过靶心。后来他已经说不清他喜欢还是不喜欢她了。也许,对于他而言,喜欢与否就像薛定谔的猫,他永远无法判定这喜欢是否存在或者早已变质。

但三人都没有对象。

我常常和他们一起吃饭。这天,吃过饭后,我们沿着扎河行走,冰面开解,上流开闸放了水,水泛着粼粼的银光,沉甸甸地流淌着,在阳光下像是无数折断的箭镞。河的那边有几个人斜倚着河堤垂钓,一只手的两根手指上夹着烟。在毵毵的柳树的遮蔽下显得形影错乱成双。

Z仰头六十度仰望天空,他看到北归的候鸟。它们在空中盘旋,舞成醉酒的样子。也许是他喝多了,他的身体也摇晃起来。Z的酒量在我们中间是最大的。他从来没有在我们面前喝醉过。他说,一个人不能在自己的朋友面前喝醉。当然,更不能在自己的仇人面前喝醉。他补充道。

Y看着水面,他将上半身探出去,好像随时会掉下去。我说,你这样会掉下去的。Y说,没关系,我会游泳。X接了一个电话,是谈论公司里的事务。挂了电话,他对我们说自己要先走一步了,有一些事情要处理。我们三个人走在街上。走到公园门口,看到里面一个每个轮子都闪着光的巨大的摩天轮。我们走进公园,买了票,坐在摩天轮上,从阴暗的丛林中,从低湿的湖面,从远处的楼群中,送来徐徐的凉爽的风。俯瞰低处,远近的光点联结成模糊的一片,互相闪耀、互相遮蔽,互相成全。摩天轮渐渐升至最高处,而后是缓缓的下落,可以看到轮箱背后的白色支架。摩天轮的支架支撑着整个巨轮生生不息地转动,像是火焰或者欲望。Z的体态较为硕大,他坐在我们的对面。他的手抓在旁边的扶手上。我想象着急速下坠的场景。不断地加速,肢体分散。x单腿抖动,使得轮内有些晃荡。Z按住他的腿。x说,如果在地球上最高的地方,珠穆朗玛峰上修建一座摩天轮,和天平齐,坐着轮子可以去往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可以采到星辰,还可以到达月球,那就太好了。我说,可以这样做,把整个珠穆朗玛峰做为支架,把地球上的每个城市作为摩天轮的轮子。这样大家就可以生活在旋转的不同时空中了。如果有哪一个城市有紧急情况,还可以在总控制室调整它的方位。比如有的城市遭受了海啸,可以把它的高度调高。有的城市地震了,可以把它的民众移到另一块土地。

一声呼啸滚过路面,一辆黄色的兰博基尼疾速驶过。在被速度切割成无数画面的时空中,兰博基尼也变成无数的影子,在每一个瞬间闪过。

虽说他们喜欢不同类型的女子或男子,但他们都喜欢我。也就是说,z不喜欢我,我喜欢x,不喜欢y。最后一次四人聚在一起较为鲜明的画面是去ktv唱歌时候。Z是男低音,x和y是男中音。X唱歌就像受难的圣母,深情款款。y和z则相当写意。X说,唱歌让他想起山楂树。火红的山楂树次第展现在他的眼前,让他情难自抑。他想要燃烧自己,让自己的血染在枫叶上,染在山楂上。曾经,在山楂树下,他和一个女子立下爱的盟约,但那个女子后来漂洋过海去了国外,两人就此失去联系。Y喜欢记日记,他给我们看过他写的日记,写着对一个男子深切的思恋,他用真情连缀两人之间微小的感动,如同一副铠甲。他写,每当我走在灯火辉煌的大街,我都会想起你,想起你柔美的脸与多情的眼睛,想起你雪白的手臂。这次也是这样。我对你的想念使我饥饿。但那个他喜欢的男子从不知道他的情愫。我们催促着他去大胆追求,他却不肯。他宁愿一口吃一头大蒜然后在公园的某个角落待一整天也不愿意去向别人表白。他总是举起大蒜对我们说,白色的大蒜是通往一个人灵魂的途径。那次他在公园里静坐,三个小流氓要他把钱交出来。他不肯,小流氓过来拉扯他。他抓住一个人,以那个人为支点,把其他两个踢倒。他们领教了他的拳脚后,屁滚尿流地跑了,他们边跑边捂着眼睛说,有本事你在那里等着。他也走了,很长时间他没再去公园。Ktv里有干冰,云雾缭绕一般,我们在云雾中唱歌。歌声

Z喜欢我的方式是对我淡漠以待。他越喜欢一个人,就对那个人越冷漠,最后人家以为他是在恨某个人的时候,他却说,不是,我只是太喜欢那个人了。见到她都需要很大的勇气,在那勇气用尽后,我就不能再做其他任何事了。X爱听京剧,我也喜欢听一些,虽然听不大懂,所以我们有时候一起去剧院。他有时候会跟着唱,“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唱得很有韵味。我为他鼓掌。

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是很喜欢y。他带着一丝冷峻的气息,好像总是若有所思。然后笑着说一些话,我想,如果不是x和z,我和y原本是不大会结识并成为好友的。但y就喜欢别人这样对他,如果对他略微热烈,他就会感到无所适从,有时候甚至会哭出来。只有像我一样淡漠,他才会感到自然。而且他和人说话时候,需要经历预热状态,就像灯泡渐渐发热发亮,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恢复到正常状态。

当我们四个人在一起时候,就会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为了融入无间的整体,我们各自舍弃一些个性。像是拼图一般拼成完整的图画。当然,也有不和谐的时候,就像车轮行进时候卡进一枚石子。我的建议是,你们去打一架吧。X和z两个人先是争辩,争得面红耳赤,接着两人开始互相推攘。一个把另一个推到一边,一个又推另一个。他们互相变换着位置。最后我们都有些不耐烦了,我们说,要打就打。两个人就像两头牛一样互相顶了顶,最后又言归于好。互相说责任在自己。

在唱完歌后,我们四个人就没有再聚一起。至多到场三个人。后来竟慢慢星散了。

x要出国了,我和z一起去机场送他。y有事没有来。夜晚时分,机场很明亮,黄色的光亮如同沐浴液一般洒下来,人们拉着骨碌碌响的行李箱在大厅中行走,有人行色匆匆,跑着绕过排队人群,如同争渡的归舟,有人在充电的广告牌旁边边充电边玩手机,脸部被手机的光芒笼罩着。距离登机还有一些时间,我们坐在一排蓝椅上。z翘着腿,他问,真的不回来了。x说,也许还会回来吧。我说,要记得回来看看啊。人群往来着,如同候鸟的来去。广播说,飞往南京的黄其旅客请登机,您的飞机马上就要飞走了。我恍惚觉得,好像在哪里丢失了自己,但又不知道是哪里。我像让全世界的车站、机场、渡口或是商店呼求我的名字,让大家帮忙寻找我。x看了看表,站起身,和我们抱了抱,说,再见。我们望着他的背景渐渐远去,直至消失,心中的落寞如同荒草一般生长了。

不知道为什么,x和y产生了隔膜,他们不再在同一个地方出现,不再一起吃饭,一起看电影,或者一起散步。因此我和z要么和x在一起,要么和y在一起。他们两人谁都没有提起这件事。我们也无从问起。甚至曾经四个人一起度过的时光,也被封存在记忆的瓶中,远远地投进大海,等待一个渔夫的打捞。

送走x之后,很多天我都会想起x的事。也许只有当一个人不在的时候,我们才会想起很多关于他的事。到现在为止,X的面目在我心中依然不大明朗,他的脸像是万花筒一般,显出万种风景。尤其是在唱歌时候,不同颜色的聚光灯在他脸上抹上如同霓虹一般的油彩,让他的脸显得扑朔迷离。如果有人喜欢他,他便会喜欢上那个人。他会用各种理由让自己相信在那人喜欢他之前他就已经喜欢上了那人。最后他也深信自己喜欢上了那人,并在爱的魔力中得意忘形。说到底,他是一个个性强烈张扬的明媚男子啊。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炽烈燃烧的一把火。

我和z,还有y去喝酒。Y喝了不多就说自己不胜酒力。好像要往桌子下面钻。我扶住他,他的身子很软,我从来不知道他的身子如此之软。Z说,今天y的脸色似乎不大好。我们把y送回家。我再次和z单独相对。Z和我默默地坐着,但并不感到难堪。他的冷淡中似乎包含着某种热情,反向燃烧着自己的内心,使我也感受到他如火炉一般的内心的炙热。于是气氛变得温暖和洽。而后,Z和我走在小巷里。比之熟悉的大街,我更为喜欢较为陌生的小巷。这里更加富有生活气息,有时候还可以闻到炊烟味。小巷里停着一些共享单车,一辆较为庞大的白色运货车像是闯进矮人国的巨人一般进退两难,不断地鸣笛。道路一边绵延着一些陈旧的平房,屋顶都是绿色的。再往前走,有一些古旧的建筑,走近,发现是清真寺。清真寺的屋顶也是绿色的。Z将我送回家,转身回去,两只手点了一只烟,边走边啜着。心中感到莫名的悸动。乌云在空中飞速遄动。

当晚下了很大的雨,嘭宏的雷声将我从睡梦中惊醒。我坐起来,披上衣服,打开窗户,雨丝纷纷扬扬的,像是有人向锅中下粉丝。一条闪电如神龙摆尾一般从我的面前掠过,就像拍摄一张照片时的闪光灯,将人间的所有悲欢离合都定格在广角镜头中。风中带着咸涩的泥土味。雨滴溅在窗台上,又反弹到人身上,陡然生起一丝凉意。我光着脚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也许我并不是在走路,只是体会着走路所带来的冰凉触感。

过了两天,z打来电话,说有事让我明天去他家找他。我们坐在客厅里,他给我倒了一杯茶,说,y被警察抓走了。啊,为什么。吸毒。我说海洛因吗。他点头说是,怎么能料到他会去吸毒呢。是不是误会啊,我问。Z说,也许是,但y的脸色蜡黄,身体也不大好却是真的。明天我们一起去看他吧。

在拘留所里,他穿着蓝色的囚服,坐在栏杆后面。他说,放心吧,没什么事。我们说,我们听说只有半个月,你要好好的,我们会等你回来,在香格里拉大酒店给你接风。

但半个月过后,我们没有等到y。y没有去饭店,打电话也不接,他径直回到家中,空留我们坐在豪华的香格里拉大酒店,仿佛皇帝坐在宫殿,看着宫女舞蹈,听着丝竹管弦。不知道出于疏忽还是有意为之,家里煤气泄漏,他死于煤气中毒。但后来我们在他的衣服里找到他的一封遗书,证明他是有意的自杀。他写道,朋友们,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想,你们发现我的尸体时,大概会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温暖如潮水的光芒透过落地窗照进来,有如水银泻地。有人可能感到悲伤,有人可能感到释然,有人甚至会觉得欢喜。但这些都已与我无关了。我此刻可能正与你们站在一起,品味着你们的欢乐或悲伤,让自己像是茶叶一样不断地在虚幻的情感中浮沉。我喜欢的人,喜欢我的人,厌弃我的人,我厌弃的人,都与我相隔天涯了,也许生死只是一面镜子的两面。一面可以照见人的形影,一面却不可以。我正在不可见的一面望着可见的你们,就像从深渊中望着不可对话的你们。虽然过程不同,但我们终将走向同一条道路。大概这就是殊途同归。我走得很坦然,如果说有什么遗憾,就是没能和喜欢的人走到一起。但这些到现在已经不再重要了。生死只在一线之间。再见。在这里,我替你们对我说,一路顺风。我还会回来的。

Z那天好像魔怔了似的,一直追问我生命的意义,其实他知道我也不知道。他只是在自己追问自己罢了。他想要把自己的灵魂从皮囊里拽出来,想要在天地中间自由驰骋翱翔,想要成为自己的主宰。但这一切都注定归于徒劳,他无法成为自己,也无法任意翱翔。他被皮囊紧紧地禁锢。他甚至无法明白自己的爱憎。他将爱与恨混为一谈,就像驾驶着失去控制的汽车,在险象环生荆棘遍布的路上狂奔。

有一天,我对z说,我感觉这里的空气好像就要凝固,好像经过了铁锅的熬煎,我想要去另一个地方了。他说,也好,新的生活总让人渴望,但也会让人烦恼。不过总的来说还是渴望多一些。不过你能透露一下你要去哪里吗。我说我也不知道。Z微微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旧时光总让人怀想。我知道他的意思是我们四人曾一起度过的时光是美好的时光,让人难以忘怀。但美好时光总是短暂,比烟花更短暂,比短暂更短暂。人小时候想留住玩具,长大了想留住爱情,老了想留住年岁,但最后发现,自己什么也留不住。只是一味地行走在有去无回的单行道上。

于是我开始了漫无目的的漂流。我希望能够遇到一个能让我驻足的地方或人。于是我行过很多路,看过很多风光,不知道为什么,很多地方都似曾相识,也许我梦里曾去过。最后,我终于在一座小镇停下,这座小镇并不特别美丽,可以说有些粗糙,但它的落日很美,胜过我去过的很多地方,这是一种生命力的释放,一种恢弘的叙事,一种粗粝的本真。这里落日下的风景让我想起逝去的曾经,那些由可爱的人与美好的事穿插构筑的时光回廊,在我心中无尽地盘旋,并像八音盒一样发出悠然的音乐,像万花筒一样旋出多彩的光影。我意识到,我们曾经拥有的也许并不是喜欢,而是欢喜。也不是单纯的对于彼此的喜欢,而是对于生长环境与氛围的喜欢,即便其中有许多不堪。从这一点来讲,喜欢是一种不需要多余条件的直指人心的顿悟。但在顿悟之前,多是刻苦的修行。

有一天,我接到z的电话。他说,有时间出来坐一坐吗,我来你这里了。他的声音和从前相比似乎有了一些变化。我说,抱歉,今天我有些累,就不出去了。他说,好的,那我先走了,刚好路过这里。等到有时间再见。我说,好的,再见。回绝了他见面的请求后,我的心感到莫名心酸,好像胸腔里跳动着一只柠檬。如果我和他一起吃一顿饭,或者只是坐一坐,或许事情就会向另一个方向发展。但我拒绝了这样的可能。看到z,我或许想起x和y,他们都值得想念。尤其是y。我还记得,y躺在殡仪馆里,面容新鲜,手上还留着过去的温度,仿佛随时都会坐起来,跳下床,走回家里一样。X听到y的死讯时,说了一声啊,然后问为什么。很多事没有为什么的,我说,也许当你问完为什么之后,自己也就明白确实没有为什么的。但为了确认,你还是问了为什么。或者不经过这样的问话,你就不会想到确实没有为什么。X说,你变了。

后来,我想到,X、y、z大概是我的三维坐标,他们分别指示出不同的方向,y的路是虚数,z是实数,在他们三人构成的框架中,我确定了自己的坐标位置,虽然光在大质量客体处弯曲,虽然在浩渺的星空中,我们如蝼蚁般微不足道。但我们的血液里也藏着江河。每次躺在床上,我都能感受到江河的流淌。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流向海洋,消泯在重重浪花之中,滔滔不绝。

后来,x回来过一次。他去y的墓前洒扫祭祀。回来时候,他言之凿凿地说,他听到了y对他说的话,在带着丁香味的风中,y的话很分明,像是刀砍斫在树上留下的印记,他说,你终于来了,我已经等你很久了。我以前想对你说很多话,但等你来的时候,我就什么都不说了。X拧开所带的茅台酒,喝了一口,余下的全部洒在y的坟前。我们没有再聚,因为x很快就又走了。这些都是z告诉我的。Z偶尔会联系我,但我从来没有主动联系他。我决定在这个镇子终老此生。我已经习惯了这里人们的面孔,他们有时候会显得慵懒,仿佛没有睡好,有时候又精力充沛,仿佛一个永动机。但我觉得自己难以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虽然我们朝夕相处。我焚香读书、莳弄花草、烹饪食物,在独自度过一天的大部分时光后,会在每天的黄昏,踱着闲闲的步子,一步步走向河面,观望缓慢流淌的河水,但我的鞋从来没有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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