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父亲

河马的父亲从河里消失的时候,河马正坐在椅子上悠哉游哉地看报纸,他并没有发现外面杂沓的脚步声正朝自己涌来。章男和一群少年边朝河马家跑边大声地叫喊,河马,你的爸爸不见了。河马,快出来看看吧。

河马因为看报纸看得眼睛有些酸涩,当他抬起头时用手揉眼睛的时候,他不仅听到了眼球在压迫下转动的声音,还仿佛听到有人在叫他。他站起身,书啪地一声掉在地上。这时章男的脸已经完整地呈现在他的面前,章男红色的嘴唇飞快地翻飞着,河马从他没有头绪的话中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惶恐。他跟着章男他们一同向着河边奔跑。

烈日将他们奔跑的影子拉得很长,远远看去,他们就像逐日的夸父一般迈着铿锵的步子,不断地闪现在煊赫的日光中。

河边已经站了许多人,他们纷纷的议论让事态变得诡异。河里并没有漂浮游动的影子,只有几根河边的苇草在淤泥中懒洋洋地摇曳着身体。几个人说,刚刚还看到他的身体漂在河上,现在就不见了。

河马拨开众人挤进河边,他大声喊着,爸爸,他期盼着他的父亲听到后从人群中走出来,摸着头问他怎么了。可直到他的声音里掺了哭声,也没有一个人应答。他的喊声遂变成了一种犹如空麦穗般的没有内容的空洞的壳子。

大家都被这剧烈的哭声所环成的无形绳索捆绑在一起,怔怔地望着河面,河面泛着金色的邪恶沦漪,仿佛在轻轻地对人们实行催眠。

河马要跳下河的时候,后面的几双手抓住了他。那是章男他们的手,他们将河马拉到后面。河马像是一滩烂泥瘫下去,失去骨骼支撑的包括胳膊与腿在内的身体流动至地。

自从河马的父亲在水中失踪后,河水上就仿佛笼罩轻雾一般笼罩了一层美丽而恐怖的流言。淘气的孩子如果来到这里玩耍,会被父母劈头盖脸地揍一顿。然后立下再也不去那里玩耍的保证。

人们有时会从窗户里望见一个拖着很长影子的人在河边行走。他的步调像是低沉的声音在河边漫过。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双手揣在衣兜之中;他的头似乎很沉重,时而低垂着,沉甸甸地挂在胸口,时而昂起来,目光中放射出晶耀的光芒,与太阳的涟漪构成完美的协奏曲。无疑,这是河马。

如果有人迎面看见河马,就会河马茫然的目光中看出一种海平面似的平静。这样的平静下面蕴藏着暴烈的冲突与无可遏制的欲望。然而这种欲望由何种材质构造,人们却不得而知。

章男因为打架被学校开除。在他怪诞夸张漩涡重重的叙述中,河马看到了一种永恒的平静。章男说,当我俯身时,我的刀从腰带绑结的刀鞘中掉出来,光芒像橘汁一般涂满刀身。我的眼睛也被这样的光芒所逼迫,以至于神智上出现了短暂的眩晕,在这样的眩晕中,我操起了刀子,朝他刺去。他来不及躲闪,我刺中了他的大腿,你想知道血的温度吗。我想是火烫的。血液如同岩浆一般喷射出来,凡是被血濡染的地方,都燃起了蓝色的火焰……

章男的呼吸也沉重了,也许在回想这一幕的时候,那画面显得更加真切了吧。而一些在当时由于眩晕无法看清的细节,在想象的不断补充完善中,反而形成了更加鲜明的印象吧。

然而河马依旧不动声色地看着河边,目光平静地随着河水流淌。在河边倒映的柳树像是一根根风似的孩子画的稚拙的线条,力图在水面上留下痕迹。水面的流动与在风的鼓动下柳枝的划摆相互辉映,构成动态的微妙的平衡。

河马同样被学校开除,是因为旷课过多。河马第一次旷课是在父亲失踪的第三天。从无所事事的悠闲中,他感到从未有过如同飞鸟的自由。然而这样的自由同时是寂寥的,像一张黑白相片一样毫无色彩与生机。

在章男叫他去打架的时候,他正在河边用指甲刀剪指甲。章男说,有人想要我的命。河马没说话。章男又说,我怕自己一个人打不过他。河马吹吹指甲屑,继续专心致志地剪指甲。章男说,你会帮我的,不是吗。河马将指甲放在锉子上磨一磨,抬起头朝远处望望,站起身走了。

当章男将对方用刀捅伤的时候,河马正站在远远的一边,他笑着。他的笑像是一把银晃晃的刀,闪耀着地狱一般的光。章男的刀砰地掉落在地。河马说,我没想到你能做得这样好。章男说,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自由确实是以孤独为代价的,河马体悟到这一点的时候,距他离开学校已经两个月了。两个月过得就像荒草一样快。河马和章男每日过着闲云野鹤般的生活。章男告诉河马,河边开了一座酒吧。河马说我感到口渴。也不知是因为酒吧使他感到口渴还是他的口渴恰在此时如雪崩发生。两人朝河边走去。

酒吧很有些昏暗,灯光如同蒙蒙的雨下在酒吧的地上。酒吧里只有寥寥数人。两人要了六瓶酒,坐在角落里。酒吧里的人似乎都氤氲着河水的湿气。河马一口气喝了三瓶之后,感到自己像是在水中游动。他将头枕在放在桌子上的臂弯里,摆摆另一只手以确定水流。他的手触到了一个很软的东西,他想那或许是一只猫,于是他用力摸了一把。一个女人惊慌失措的叫声让整个酒吧摇摇欲坠。河马这时才很不好意思地意识到,他是摸到了女人的屁股。他连忙说对不起。

一个喝醉的女人像听到音乐的蛇一般跳起舞。她的腰如同水蛇一般扭来晃去,胸脯上的两只兔子来回晃动,仿佛要挣脱衣服跑到体外。众人开始叫好。然而河马觉得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一切都仿佛水一般晃动。他努力想要站起来,但腿上总是使不上劲,软绵绵的,像是一根面条。

酒吧里发出骇人的叫声,是章男和人打起来了。章男一只手里举着一个碎裂的酒瓶,另一只手指着对方血淋淋的头说,休想。

章男的身边多了一个女子。和他相比,河马更显得形单影只了。章男带女子出去玩时候,河马在酒吧里一个人买醉。酒在河马的体内烘托出孤凄的心灵。河马喜欢坐在靠近窗子的座位,从窗子里,他看到河流黯淡黝黑的光泽,甚至比湿漉漉的灯光更其鲜明。

河马点上烟,在烟雾缭绕中,他的心情忽明忽暗。嘶哑的音乐在酒吧里如同藤蔓一般四处攀爬。色泽浏亮的酒一滴滴渗入不设篱笆的心。

酒吧门开了,进来两个彪形大汉,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汉子像是拎起一只猫一般拎起河马,他问,章男在哪里。河马摇头表示不知道,他朝河马的肚子捶了一拳,河马白色的牙齿里渗出绿色的啤酒沫。汉子将河马摔到地上,正要提拳打,被另一个汉子拦住,说,和他没有多大关系,我们走吧。哼,那个汉子拍拍手走了。

河马扶着椅子站起来,手抚着肚子,是有很长时间没看到章男了。

河流的潺潺水声常常穿过河马的梦境,永无止息的河水中间仿佛晃动着一个悠长的人影。河马努力想要看清他,但总是在一晃而过的间隙中失去关于印象的记忆。河马知道所有想要成功的努力都将归于徒劳,但人还是抱着万一的心态卷入尝试的浪潮。

也由于此,河马不断地在河边寻找启示。在无边的苦闷与彷徨中,酒仿佛一叶扁舟,带他走出茫茫苦海。然而,在惊涛骇浪面前,一切都显得更加渺茫。酒瓶中也封印着魔王,一旦启封便吞噬所有。

河边多了一具白色的尸体。一个女子在痛心地哭泣。她的哭声带着蔚蓝的空旷,让人怀疑会有一只鸟从她的嗓子里飞出来。河马不必看就知道那是谁的尸体了。尸体俯向河面,尸体的皮肤经水泡过之后显得苍白而透明,像一张闪闪发光的锡箔,骨骼映在下面,脆弱得像一块块玻璃。

酒吧的人更加寥寥。最后不得不关门大吉。在最后一天,酒吧邀请了许许多多的人,大家免费畅饮啤酒,略显凄婉的欢呼声犹如雨天的朽木。

酒吧老板一边向众人敬酒,一边说,流年不利啊。

最后,大家是在一片冲天的火光之中与酒吧告别的,熊熊燃烧的火舌舔着粉红色蛋糕一般的天云,黑色的烟柱将红光团团围绕,使得红色朦胧了许多。人们听见木柴的噼啪声,屋梁的堕地声,烧焦的味道不由分说地扑进人们的鼻孔。火星在风的助力下四散迸溅,在夜的烘托下,宛如万千流星奔涌,煞是好看。

在火光中,河马看到,冉冉升起了父亲的面容。父亲是微笑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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