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

风吹黄了十月末的树叶。天很早就黑了,橘黄色的路灯在街上和黄叶一同摇曳着。

q需要在约定的七点半之前找到那家饭店并坐在215号房间的椅子上,那里有一张专门为他准备的椅子。有专门为他和旧日同学点的菜品。s问过他,他说,只要不是鱼和甜的就可以。他骑着一匹古代的战马一般的自行车,伫立在寒风中的路口,身上的衣服如战袍一般猎猎作响,看着街上滚动的炽烈车流,有一种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悲凉,他知道他难逃命运的网罗,他有些迷路了,虽然他手中有着藏宝图一般的地图。这时他看到了下班的同事,同事也看到了他,两人四目相对,好像有什么地方瞬间接通了。同事看了看他的地图,说,这条路正好和我要走的路一样,我带你去好了。他们在风中驰骋。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到达时晚了十分钟,他想要说一声谢谢,但同事已经不见了,同事总是像一阵风一样。他好像没有来就来了。他坐在可以料想到的位置上。而他们已经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s和她的丈夫z,还有f。a和z握手。z看起来是一个成熟稳重的男子,他坐在相对于他的身体显得较小的板凳上,双手放在两膝上,好像大佛一般,显得更加稳重了。

菜渐渐上来了。这是一个本地家常菜,z从服务员手中接过一盆菜放在一边说。不一会又上来了毛血旺,z用一个勺子往碗里舀着菜里的辣椒。

f说,这样的小单间倒是很好。q想到了梵高所画的小房间。但当s大声说起什么的时候,f还是举起食指示意s小声点,s和f处在同一个单位,f的等级更高,而s是入门级,她说起昨天用辞职要挟主任,主任立时痛哭流涕地挽留她。想一想主任流泪的画面吧,他的一半身子俯在办公桌上,好像一条一半身子爬上岸边的鳄鱼,它一边咬住自己的猎物一边抹着眼泪。她就是这样被他打动的。她反过来安慰他说,领导,不要再哭了,我不辞职就好了。明天她要送他两瓶酒。f说,是要送礼,现在大家都在送礼。

吃饭,他们用筷子夹菜。能够得着吗。可以。可以把这两个菜的位置换一下。没事。

Z接了一个电话,说要出去一会,就出去了,过了很久才回来。

s说,我已经好久不和以前的同学联系了,现在联系的只有你们两个。你们联系的多吗。q说,我也不多。f说,我有时候去参加一些同学的婚礼,现在很多同学都已经结婚了。还有的已经结第二次婚了。q说,你们还记得那个女生吗。哪一个。很喜欢睡觉的一个,每天上课就趴在桌子上睡觉,怎么也醒不来。班主任说她是睡神。是不是叫c。不是,那是另一个。那是谁呢。早上经常吃包子,皮肤黑黑的。我想起来了。她读了半年多就走了。现在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了。s说,你们去看过班主任,等我成了正式工,我一定要去看班主任。q说,我看过一次。他想起那次他坐在办公室中,和班主任说了一些话,和上学时候似乎有了不同的感觉,但他说不清那种感觉,他处在这样的裂隙中,感觉自己在做一件与时光相抗衡的事情。班主任问起他大学的专业,又说了一些过往,过了一会班主任说要去接孩子了。等到有时间再见。他们都知道有时间就是几乎没有时间的意思了。f说,我之前和大家一起去看过一次,后来就再没去过了。

你们还记得x吗。s问。记得,她笑起来很夸张,胖胖的。q和f异口同声地说记得。但q对她没有很深的印象,只记得她的性格很活泼,像是易燃的活泼金属,有人冒犯她她就笑着骂着追赶那人,虽然总是追不到。s说,她对我很好,那会因为我是村里来的,很多人欺负我,她是为数不多的不欺负我的人,领我回家,给我吃方便面。她这样说,q却想到了另一幅画面,她是一个落难的公主,流落到山谷之中,遇到了一个善良的村民,将她好心收留。从此他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这时q忽然想到,从前初中的很多同学处于被欺负的状态。回望初中,好像展开了一幅荒诞而奇诡的暴力图景,处处充满了暴力元素,而施暴者却从容地笑着。q想自己是否也是施暴者中的一员呢,自己是否做了直接或间接的帮凶呢。要知道,在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他们的家乡民风剽悍,环境中似乎充满了随时都可以自燃的火药。走在街上,可以看到人们提着砍刀,欢呼叫号着,互相追赶厮杀。他们文着身,浑身充满了肌肉。

譬如本地的一些混混和另一个城市的混混起了矛盾冲突,另一个城市的混混便找过来与之火并,但强龙不压地头蛇,在拼死搏杀之后,另一个城市的混混都被赶了出去。

将视角缩小到学校,也依然是模糊不清的暗藏着礁石与岛屿的图景。中学学生张波在日记中写道,他本来和我是一个地方的人,但是他总是欺负我,他从来都是一个欺软怕硬的二流子。张波给q看了日记本,问q,你说我应该怎么做。q说,你们看起来玩得还是很好呢。他说,其实我受了很多的苦,他原来和我一个班,就和别人一起欺负我,到了现在我不幸又和他一个班。他还在欺负我。我为什么脱离不了他的魔掌呢。你不用怕他,你可以告诉班主任,让班主任和他谈一谈。张波说,我有些不好意思。q说,没关系,怕什么,你是被欺负的一方。他说,你和我一起去吧。班主任听了张波的话,看了一会他,又看了看q,说,情况我了解了,我会找他谈一谈的,你放心吧。如果下次他再欺负你,就再来找我,不过没有下次了。

还有一回是在宿舍中,下了夜自习回来,郑强正坐在床上,舍友回来了,他开始数落郑强,你他妈用瓢打了我的头就跑,打得我眼前直冒金星,胆子真大啊,你是不不想回宿舍了。大哥,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然后大哥发怒了,大哥说,看你现在还往哪里跑,他将巨大的LED灯甩在郑强脸上,大家都听到砰的一声,又是一下,LED灯在黑暗中划出优美的弧线,郑强啊了一声,捂着脸躺倒在床上,腿脚痉挛着。他还是求饶着,放了我吧。大哥踢了他一脚,看你还敢不敢,来再打我一下,大哥又踢了一脚,踢得他的身体也跟着转了半圈。郑强的脸上淌着血,暴风雨逐渐平息下去了。

除了熟人之间的互相欺负,还有不认识的人带来的无妄之灾,季老二走到校门口时候,忽然被一个素不相识的学生拦住,那人说,是不是你偷老子的校服,说着就要去剥他身上的校服,季老二按住自己的校服说,这是我的校服。那人说,这就是老子的校服,你偷了还不承认,快给老子脱下来,说着给了季老二一巴掌,季老二脸上留下一道鲜红的掌印。季老二感到脸上火辣辣地疼,周围的学生都看着他们,他用力推开那人,那人见周围人多了起来,就快步走开了。季老二感到委屈,他开始低声哭泣,他的肩膀耸动着,一边抹着眼泪,他的眼睛已经通红了。走到了班里,同学们同情地看着他,围着他问事情的原委,然后建议他去找班主任,于是班主任带着他去一个班一个班地找那个打他的学生。在一个班找到了,班主任将他揪出来,用拳皇游戏中的武打动作痛揍了他一通。

以及学校外面游荡着的如同乌云一般的不法分子,其中一个据说是一个老大的女儿,长得五大三粗。等到学生们放学时候,他们就如同秃鹫一样盘旋而下,用锋利的爪子攫取住一些落单的学生,拍拍他们的肩膀说,和你说点事。走到一个人流不很多的地方,便说,借给姐一点钱吧,姐这几天手头紧,等姐有钱了还给你。鬼才相信她会将钱还给你呢。他们将这种强取豪夺的行为称作割钱。今天被割钱了。经常有学生愁眉苦脸地说。为什么偏偏要找我割钱呢。大概是看你有钱吧。我哪有什么钱。

还有一个老师对于学生的管教,下课时候,一个学生正坐在桌子上,老师经过时候看到了,走过去抡圆胳膊抽陀螺一样将他抽下来,学生的一只耳朵再也听不到声音了,变成了黑猫警长中的搬仓鼠一只耳。虽然如此,家长还是拼命将自己的孩子往他的班里送。

诸如此类,城市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暴力,红色的暴力,蓝色的忧郁,棕色的恐惧。而q等人便是在诸种暴力的裹挟下成长起来的。回望当初,q只感到一种迷氛笼罩下的惘然,如同黄昏下落日的壮丽与空虚,而这些构成了q对于美的认知。后来q美美喜欢看暴力电影。

那时候大家的心底似乎都充满了对于暴力的诉求与渴望,如同鱼渴望着海水,白云渴望着天空。无法排遣时便诉诸电脑游戏,大家趁着各种样的机会去网吧,游戏升级,网络聊天。期末考完试,一个学生去了网吧,班主任派另一个学生将他叫回来,学生垂着头,班主任关上门,问他为什么不回来,还要人去叫才回来。说着踢了他一脚,学生踉踉跄跄地后退,用双手抱住了头,还未站稳,又是一脚飞过来,学生像是一张纸片一样倒在地上。他抱住头的行为好像提示了班主任,班主任便攥起拳头向他头上擂去,学生像是擂台上被击败的一方,毫无还手之力,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嗫嚅着,好像要解释什么,但是班主任没有给他机会。后来q想到,原来老师也有一腔因为心底深藏的暴力情愫而亟待发泄的愤怒之火,这样的愤怒如同阿喀琉斯的愤怒如同蔓延山谷蔓延整个森林的大火。

而说到s,作为一个女生,她受到的更多是言语及态度方面的欺负。一种作用于精神的语言暴力。有一段时间,s坐在q的旁边,q的另一边还有一个女生,她们经常上课或者自习时候睡觉。班主任调侃她们为睡神。被叫起来回答问题时候,s睁开朦胧的双眼,痴痴地看着黑板,好像黑板和自己距离很远一样,前倾着身体,她看清了一些东西,但并不会。

s说,我应该多见见你们,你们接触的人也和我不一样,我要多向你们学习。f说,你以前也可以和我们学习啊,现在和从前也差不多。s说,以前不懂得。

s的头发倒是很符合后来的潮流,但当时未免显得有些乱了些,大抵因为她刚睡醒的缘故,头发乱如鸟巢,且有一些自然卷,好像未泡开的方便面一般。因此她有了一个叫做蓬沙。

那时也不懂得打扮,s说。f说,是啊,当时大家也都没有怎么打扮。还是单纯的学生。q看到现在的s的形貌确实和当年不一样了,s留着一根整整齐齐的辫子。唇红齿白,穿着一件浅蓝色的毛衣,几乎算得上标致了。但性格还和从前没有多少变化。

她总是大大咧咧地,和人说玩笑话,但经常被调侃。说到高兴时候她就张开嘴大笑。她的笑如同鲜活着的蹦跳的鱼。她说,我要骑着猪去旅行。人群中听到她快乐的笑与放诞的骂。一些文静的女生对她侧目而视。一个男生抢了她的东西,她四处追他。另一些男生开始嘲笑他,你怎么拿了蓬沙的东西,你也不嫌不干净吗。她慢下了追逐的脚步,朝男生说,滚。被追逐的男生说,就是呀,我怎么拿了她的东西呢,还给你。他将笔扔回给她。她拿起笔,说,你们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而后反身走回去。又有好事的男生调侃道,你是不是想要和她在一起。她骂道,去你妈的。那个男生说,你和她搞吧。另有一个男生说,这有什么,关了灯都一样。不论是蓬沙还是女明星。哈哈哈,大家都笑。q模模糊糊听得几句,好像他们的声音是来自很远的地方,他从来不说脏话。他抬头看到他们空洞的嘴,微微泛黄的牙齿中间,还缭绕着烟的余味,他们是去厕所抽了烟回来的。有时候q听到一两句好像有一些意思的人们嘲骂s的话,也跟着笑。而s铁青着脸。q并不知道s想着什么,因为s过一会又开始大笑了。

有人对q说,s太奇怪了,你没有发现吗。他问,怎么了,那人说,s在吃土。q说,是吗,你是怎么知道的。那人说,我亲眼看见了。q看着身边的s,突然感到她很陌生,没想到自己和她坐了这么长时间,竟然全然不了解她。他想要找一个机会问一问她。于是在一个课间,他假装不经意地问,你喜欢吃什么东西。s说,我喜欢吃蛋糕、冰激凌、巧克力,还有五香瓜子。q说,还有什么呢。s说,还有一切好吃的,好喝的。我喜欢喝果汁,苹果汁、芒果汁、桃汁。q审慎地看着她说,有人说你吃土呢。s顿了顿,说,有时候吃。q问,你为什么要吃土。s说,如果你吃过土,你就会发现土的味道很好。可是土并不干净,q说。s将头扭到一边,说,我总是吃最干净的一片土。我能够尝出来不同地方的土的不同味道,有的土生病了,有的土缺乏养分。不过你可不要告诉别人我在吃土。我平常并不吃土。我只是在害怕担忧的时候才吃。那时候我就会吃很多。其实土并不好吃,但是在那样的情况下除了吃土又有什么办法。q问,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s不回答。

q坐公交车回家时候,遇到了s。s正坐在车上,她努力地向他摆手,他走到她身边。他问,你要去哪里。她说,走着看吧,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q说,你喜欢坐公交车吗。她笑着说,是啊,我坐在这里就可以环游地球,好像在空中漂移一样,高过地面。她的脸因为笑容而生动起来,好像很久没有这样高兴一样。他想她吃土时候一定也感到兴奋吧。他说,你今天很高兴。s说,只要不让我学习,我都会很高兴,好想一直坐在车上,我能够坐一天,我有时候从某一站一直坐到终点站,然后再坐回来。q说,你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q注意到s的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塑料袋来回晃荡着,他已经猜到了里面是什么。s也注意到q注意到她手里的东西,她说,偶尔吃一吃也是一种消遣。你要试一试吗。q摇摇头,他的嘴歪向一边略微笑了笑。他难以理解她,但是觉得她不失为一个有想法的人。到站了,他下了车,和她说了再见。她和他挥手告别,大幅地摆动着手。他回头看,她还在窗口上望着他。他向前奔跑,让空气更快地穿过自己。

q很想问一问s现在还吃不吃土。但他不能当着别人的面问她,也许他最好忘记这件事,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也许她并没有吃过土呢。

s倒是一直都很瘦。她说,中午一般不回去,就在单位里睡。坐车要很长时间,有那点时间还不如多休息一会。q说,多休息是好的。f也是在单位里休息,他指着角落里的一张折叠床说,这是我的床。我中午就睡在这里。好像是行军打仗时候的设备一样。

z还没回来,f去了厕所。q低声问s,你现在还吃土吗。s睁大眼睛,诧异地问,吃土,你的意思是我穷得只能吃土吗。q说,你以前……s说,我从来没有吃过土,你大概听到什么谣言吧,我怎么会吃土呢,土那么难吃,吃土还不如喝西北风,我宁愿喝西北风。怎么,你对土有什么特殊的爱好吗。q努力搜寻关于从前的记忆,他忽然发现自己完全记不清过去关于吃土的事情了,也许是别一个人,而他竟以为是s。当时被欺负的女生也有许多。另一个班的两个女生因为抢夺一个男生而打架。一个女生叫来了社会上的人,将另一个女生打了一顿才作罢。班里当时还有一个喜欢睡觉的女生,也被大家嘲笑着,大家张着乌黑空洞的大嘴,发出礼炮一样巨大的笑声,将无情的嘲谑的子弹射向她。终于转了学,有时还打来电话,猜测谁是班里的第一名。会不会是转学的女生在吃土呢,他还记得她们的脸,他可以自然而然地将s的脸置换成那个女生的脸。似乎是这样,当时他们在公交车上相遇,她还止不住地哭泣,哭得眼睛都红肿了。哭成了两个桃子。她一边哭一边将手摸向自己的塑料袋,从里面取出土末,一把掩入口中,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吃过一些,她说,我现在好点了,每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想要吃一些土。她说话的时候,土末沾染在她的手上、唇上,和齿缝之中。她又说,人的身体中有完整的大地。他突然想起Beyond乐队演唱的《大地》,

“在那些苍翠的路上

历遍了多少创伤

在那张苍老的面上

亦记载了风霜

秋风秋雨的度日

是青春少年时

迫不得已的话别

没说再见……”

他想起Beyond乐队一张专辑的封面,一前一后站着两个男子,但只能看到上半身,略显冷漠,前面的男子的半张脸被阴影遮蔽。如同马格利特的《戴黑帽的男人》中被绿苹果遮住脸的男人。当然很多是他后来才想到的。他的记忆此时变得如同蒙水的玻璃一样模糊。他也许正是混淆了她与s。也许因为她们都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她们都有着如同月夜中的猫头鹰一样的不安与悸动。或者她们都在吃土,互相交流吃土经验,分享吃土方式与土壤类别。而他也是吃土中的一个。他与她们一起乐此不疲地吃着,土将他们联结在一起。他确实可以回忆起土的味道,有一些淡淡的咸涩,以及苦,更多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土并不好吃,就像酒并不好喝一样,但却让一些人心醉。最后竟至于痴迷。他明白那种滋味,就好像明白秋天的滋味。在秋天的夜晚,有时候从屋里走出来,就能闻到星空一样的寥廓而萧索的味道。他十分喜欢那样的味道,所有的行将干枯的叶片,羊角一样回旋的风,想要伸出却不敢触碰的手,都构成了谜一样的秋天。最后都归于萧瑟,归于一。

后来调动了座位,s和q不再坐在一起。同桌是一种很神奇的体验,对于内向的人尤其如此。调完座位之后,总觉得好像隔了山岳。q觉得s离自己很远。一切人都好像远了。但他有时还能听到s爽朗的笑声。s的笑声能够撼动屋顶。当他听到她说的受欺负之后,他才回想起来,才发现她的笑声中含着一丝永恒的悲凉,因此使得她的笑声有一些空洞,有一些寂寥,有一些无可奈何。

蓬沙,蓬沙。大家这样叫着。喊别人外号的时候大家的声音总是很高。可以让q感到安慰的是,他没有这样叫过s。他并不觉得这样的外号能代表一个人。但是那时大家都很喜欢给别人起外号,譬如叫男子二姐,叫并不漂亮的女子恐龙蛋。叫着叫着似乎就习以为常了,大家几乎忘了他们的真名。说起真名时大家都忘了,提起外号时大家恍然大悟,说,原来你说那个人啊。

q之前并不知道s和x的关系。也许是因为他当时并不关注她们了。另一方面大概也因为女生的关系总是难以说清,好像处处充满了急流与险滩,但在其中又有许多清冽的流水,以及暗中的款曲。可能看起来并不相能的两个女子其实是很好的朋友,或者看起来很亲密的两个女子竟然暗自互相攻讦。复杂的女人。而q当时并未将精力放在女生身上,她们只让他觉得遥远,好像是地球上的另一片有待开发的大陆。而他从未涉足。

他似乎确实想起来一些关于s和x的事。x走在前面,好像大哥一样,戴着墨镜,而s跟在后面。x指着一个男生说,打他。s有些畏畏缩缩的。x说,不要怕,是我让你打的。于是s就上前去打他。那个男生之前欺负过s,s向x哭诉。x说,我带你去找他。至于男生有没有反击,q不记得了。也许根本没有这样的事,因为x大概并不至于这样厉害,能够让男生俯首帖耳地挨打。x只是善于处理和大家的关系罢了。也许x暗中也在看s的笑话呢。但这样想是不是有些太过消极了。q换了一种想法。也许s和x之间有过一段情,一段胜过普通友情的情感。据着这样的想法,q同样能够想起一些作为佐证的事例。q想到,她们两人的座位隔着很远,s坐在前面,x坐在后面。s总是喜欢回头来看,借着各种的借口,比如老师叫起某个后排的同学,或者某个后排的同学说了一句话。而顺着s的视线,总可以看到x。她是在借着各样的机会看着x,视线中充满了柔情蜜意,目光也好像是桃红颜色的。q都有些替她担心了,q想着x总会看到的,而如果x无意于s,s岂不是很可悲。q也回头看x,x并不理会。x是一个豪爽而独立的人,她大概从来没有料想到s对于自己的情愫吧。

而x给q留下的最大的印象就是一句“滚你妈的”,诚然,当时有许多人说这句话,并将这句话作为口头禅,但由x说出来,好像带着一种特别的魅力。可以想见,一个矮矮胖胖的,圆圆脸,上面覆盖着杂乱的刘海的女子,斜抬着因为经常开口大笑而显得富有乐感的脸,眼睛略小略显睥睨地对着那些让她不快的人说,滚你妈的,也是一件较为快意的事。而听了她的话的人也并不恼恨,最多按压一下她的头。想必s也是因为诸如这样的一些时刻喜欢上的x吧。而s后来的一些举动,焉知不是对于x的深切的模仿呢。s和x的关系如同好学的学生颜回和贤明的老师孔子的关系一样。亦步亦趋,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这样的迷恋越来越深,而这样的迷恋本身又十分复杂,其中有师生一样的情愫,有同学之间的感情,还有一个女子将另一个女子男性化的期许。各种样的情感让s深深地恋上了x。于是她总是喜欢坐在x边上。她拿着练习册问x题,虽然x也不喜欢学习。x说,我什么也不会。s说,没关系,我喜欢听你说话的声音,不论你说什么。即使你说的并不正确,我也想要听一听。自然而然地,s也喜欢和x聊天,她喜欢听一听x的建议。她说,x,你多说一说吧。x哈哈大笑,想不到我还有一个崇拜我的人。和x一起谈笑是s每天最为重要的消遣。s说,我们宿舍的女生这几天好像在谋划着什么针对我的事呢。x歪着头说,你和她们说我的名字。s回去说了,她们说,我们不认识她。你让她亲口来和我们说吧。x将手里的书扔到地上,站起来,说,她们竟然这样敢这样。x说,你带我去。两人走进宿舍,正中了她们设下的埋伏。门是虚掩着的,一开门,支在门上的水桶就倾倒下来,两人被淋成了落汤鸡。两人啊地叫了一声,叫声触动了对面的机关,两支箭嗖地一声射过来,射到了s的胸前和x的手指,x疼得直甩自己的手指。s则向后倒去,x扶住她。然后几个女生分别从内外埋伏的地方冲了过来,冲啊,姐妹们,两人被围起来打。x用拳头打她们,用脚踢她们,但双拳难敌四手,她很快地被制服了,s则被两个女生合攻着。临走时候,s和x互相搀扶着,x回头说,你们给我等着。那几个女生笑着说,我们随时等待着你们。虽然被打了,s还是开心地笑着,x问她笑什么,她说,没想到我们两人都被打了。x说,闭嘴你不许把这件事说出去。s说当然不说了。她的神色又有些忧郁了。x说,不用担心,你可以先去我那里住。对宿管说住在亲戚家就好了。s高兴地说,太好了,太谢谢你了,s。我现在就去收拾东西,顺便请一个假。两人住在一起,住了很长时间。

有人去x家做客,说看到s趴在x怀里哭泣。x说,这不过是偶然事件。而一些人说,这是女子之间的真挚情感。x骂道,真挚你妈呢。x就是这么直接而泼辣。她的笑声将整个教室都震荡了,她的吼叫声也让整个教室的同学都肝胆摇颤。于是s就像一条溪流,归入x的大海之中。

但x似乎也有少女情怀的一面。她遇到了困难,同学让她找q帮忙,她脸红地说,我不好意思去。这时s说,我帮你和他说。

s问了q,q感到为难,但还是帮助了她。但是s并不骄傲。

他们又提起一个人,f说,现在她也有编制了,之前是一个幼儿园老师,现在摇身一变成为正式的小学老师了。q说,你的机会来了。f将脸别向一边笑了。q想起来临近毕业之际他才和一些人成为了好朋友,其中就包括她。但毕业后就都失去了联系。各在天涯海角。虽然不是相隔很远,但一个向左走,一个向右走,总也走不在一起,即使身处一个城市也难以相逢。见了面也只好说,好巧呀,原来你也在这里。然后又如交汇的流星,匆匆散去。q说,我前两天还在街上遇到w呢。w和他的妻子。他的妻子在医院工作,挺着肚子,在街上漫步。w首先认出了他,妻子惊讶地说,咦,你还记得他的样子啊,这么多年了。w说,和以前一样,没怎么变。你看。妻子努力地看着q。q说,你们就住在附近吗。w说,我们住在那边。有机会一起吃饭。你自己出来吗。q说,我和同事出来吃饭,你们吃完了。我们吃过了。你们挺惬意的。礼拜天正好出来转一转。f说,是吗,你竟然遇到了他。w和妻子是初中时候的情侣,一直坚持到现在,也很不容易。他们前两年结的婚。还有m也在前两年结的婚,那时候她邀请q去,但q当时在外地,错过了。一旦错过了婚礼,以后似乎也没有了再见的可能。有的人确实已经见完了有生之年的最后一面,虽然还年轻。

s说,我还是多见见你们。你们是我的榜样。f说,s在总结这次会面了,说明到了聚会的尾声。s说,真的,我要向你们学习。可惜我以前没有好好学习。

z回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好像一直就没有离开过。他要了两个餐盒,用筷子将饭菜一点点放进去,就像刚开始时候一点点将辣椒夹出去一样。他好像一直在做这样的动作,做得很熟练,有一种如同子弹在枪膛中旋转的润滑。q看到f看着z的动作着了迷,目不转睛地。他的脸上充满了安静与自然。这时q才注意到,他有一颗方正的头颅。s说,他兼了好几份职。家里人不容易啊,那些老人太可怜了,你看见了都觉得心疼。还得还房贷。你贷了几年,五年。压力很大。不过没房本。q问,你准备要孩子了是不。s说,计划明年就要。但是我还没有转正,也许等转正了再说。f说,s,拿出你去找领导的勇气。再去我就真的干不成了。s说,你们需要对象吗,我帮你们介绍,我认得一个小学老师。你们赶快找一个小学老师吧,我孩子以后上小学就方便了。快行动吧。f说,你的孩子还没出生,你就想到了小学。很难啊,现在上小学太难了,要是按片来划就去了烂小学了。我现在快要愁死了。上学太难了。天啊,为什么这么难。我还是要多和你们见一见,见一见我心里就舒服了,之前我一个人待着都快要抑郁了,我和其他很多同学都不联系了,现在只剩下你们俩了。和你们见面真开心。一定要记得多见啊。

s和z去找停在另一边的车。s说,幸好没喝酒,还可以开车回去。

f和q分别从两个方向回去。q似乎又见到了同事。同事在深深的暮色中说,再见吧朋友。你还在这里啊。我家离这里不远。你刚结束吗。不过我好像有点找不到自己的家了。你没带钥匙吗。我带了,但我找不到和钥匙对应的门了。门了。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好像话语被风吹走了。转眼之间就不知所踪了。

s曾经历遍沧桑与苦痛,她曾经迷惘且不安。她在黑暗中踽踽独行了那么长时间。她说她有时候难受得睡不好觉,做一个又一个噩梦,像是不停地从一个又一个悬崖坠落。好像永远也不会醒来。但她又凭借惊人的毅力重新站起来,挺直伤痕累累的身躯,她激昂地说着励志话语,今天睡地板,明天当老板。f笑着说,你好像是在传销一样。不过咱们的工作确实需要这样。s睁圆了两个眼珠,说,就是这样呀,必须要吃得苦中苦。

她度过了自己的彷徨少年时,并且还在彷徨着。但当时他并不能看出来,他只看到她乐观地笑着,坚强地生活着,却没想到她在暗中受了伤,她就像一个被猎人追逐的猎物,只能在不为人知的暗夜中舔舐着自己的伤口,而在人前则露出阳光一样温暖春风一样和煦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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