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臂的扎西
房子很老了,是他阿爸给他留下的。房子上插着五色的经幡,扎西认为,风是会念经的。三年前,有一个叫卓玛索娜的女人,来到了扎西身边。那一年扎西二十九岁。卓玛索娜只跟着他过了半年就离开了。有时候扎西想,卓玛索娜,卓玛索娜,现在你在哪里呢?你像一阵风,吹过来,又吹走了。天空中刮过的风,以及天空的鹰,都不会告诉扎西有关卓玛索娜的消息,倒是他的朋友,羊贩子空多达娃在说过,他说:“南飞的大雁捎来的消息,它们告诉我,卓玛索娜在北京……”“大雁的声音很好听,所以我能听得懂……卓玛索娜丢了都二年了,你该去找一找。卓玛索娜丢了,她的脸蛋也丢了,难道你不想她吗?”“扎西,独臂的扎西,卓玛索娜可是个不错的女人,有时候我还想多看她几眼呢……她是一个有味道的女人,就像山上的獐子和狐狸。”“你不觉得你的话太多了吗?难道卓玛索娜能从你的嘴里跑出来吗?我要是去找卓玛索娜,我的羊怎么办?再说啊,大雁没有告诉你卓玛索娜在北京的哪一片儿吧?我听说,北京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大。”“这个……不过,有心的人啊,想办什么事都会办成的。女人的心可是不容易摸透的,就凭你没心没肺的扎西呀,十个卓玛索娜走掉了,十个卓玛索娜都不会再回来!”扎西参加赛马的时候从马背上去拾地上的哈达,落下来,后面的马风一样卷过来,马蹄像刀子一样切断了他的细胳膊。卓玛索娜的出现,让他以为自己一直思念的那只丢失的胳膊又重新长到他的身上了。晚上睡觉时,卓玛索娜就躺在他缺少胳膊的一边。卓玛索娜走了以后,扎西觉得自己的胳膊也丢了。那棕色的山上,草很短小,一点儿也不打眼。扎西看着自己的羊吃草,觉得山上的草还不如羊多,于是他想,羊哪里是在吃草,简直是在吃石头嘛。其实扎西心里明白,羊是不会吃石头的,如果羊吃石头的话,长出来的不会是毛和肉,应该是珊瑚和藓苔。但是他的眼光粗枝大叶,看不到草的存在,便相信羊是吃石头长大的。扎西有很多奇怪的想象,他觉得卓玛索娜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看着自己的羊的时候,扎西觉得卓玛索娜就藏在羊群里。扎西心里清楚又模糊,他清楚所有的羊都不是卓玛索娜,却又觉着自己调皮的想法应该让自己相信。扎西对空多达娃感叹说:“女人啊,永远像天上的云彩一样,让我不敢确定——那就是羊群。有时候相信总比不相信好,你说呢达娃,我的月亮!”空多达娃从口袋里摸出风干的牛肉,嘴巴使劲地嚼着说:“我想买走你的羊,我可以出个好价钱。”“没有了羊,我还有什么呢?再说,卓玛索娜说不定就藏在羊群里呢。”“你会得到一笔可观的钱,有了钱啊,你可以去北京找卓玛索娜,我实话告诉你扎西,只要你去找,卓玛索娜还会跟你回来的,能听见大雁说话的人,预感是灵的。”“钱是死的,羊可是活的……你是在吃牛肉吗?达娃,难道说牛肉给了你灵感?”“大雁从南方飞到西藏来,拐个弯是会经过北京的啊,你看人都想去北京看看,大雁不想吗?我想大雁是会看到卓玛索娜的,她在北京是确信无疑的。卓玛索娜是站着走路的卓玛索娜啊,她不会在你的羊群里。”“你随口编出来的话,借大雁的嘴巴来骗我,只不过是想买走我的羊。”扎西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看了一会儿,把石头扔进河里。空多达娃大约从扎西的举动中获得灵感,说:“如果卓玛索娜像石头掉进水里,什么时候才能变成光滑的鹅卵石呢?我们人的时间和大自然的时间是不一样的啊,你想人生就那么几十年,世界又是那样大,卓玛索娜走进世界里,就像石头掉进了河水里,你要是等的话,她什么时候自己才能爬到岸上来呢?”“羊贩子达娃,我看你可以去跟班禅大师谈经论道了。不过,我刚才扔进水里的是石头,不是卓玛索娜。”“总之,你不肯把你的羊卖给我,我是永远都不会开心的。”“你倒是一个讲实话的人,达娃,为了你这句实话,也许我会让你开心起来的。”扎西爬到山坡上,找了一块大石头坐上去,继续看着羊吃草。扎西用手指着自己的羊,一只一只地数,一只一只地想,一只一只地否定。在这个过程中,扎西回忆起卓玛索娜的模样,想到他们曾经说过的话。卓玛索娜的眼睛一只比另一只小,那只小的眼睛看上去就像一条缝。不过卓玛索娜的脸盘、嘴唇都好看。扎西曾经对她说:“卓玛索娜啊,虽然你的眼睛不算大,可是我觉得小眼睛看到的风景啊,不比那些大眼睛看到的风景差;你的牙齿很白,会发光;你的脸,就像太阳!”卓玛索娜几乎从来就不会笑,但是她也会说俏皮的话,她说:“你要是对我的眼睛挑剔的话,我想,你失去的那只手臂可能也不会回到你的身体上来了。要是你有两只手抱着我,我会考虑和你过一辈子的。”“难道找一个两只胳膊的男人,他会比我更爱你吗?我听说章鱼的胳膊比较多,难道女人都应该爱上章鱼吗?卓玛索娜啊,自从你来了以后,就有人给我做饭吃,做家务了,我的胳膊呢,就又长回来了。”扎西抬头望天,天空很高,很高的蓝中间,飘浮着许多洁白的云,每一片都很干净。扎西看天上的云,那些白色的云看上去很像羊,但是它们不是羊,既然不是羊,想让它们变成羊也不能够真的变成,便没有什么好看的了。天空太大了,虽然它很神奇,可那是安静的神奇,从来不愿意多事的样子。天空管不了扎西和卓玛索娜的事,所以,扎西想到这一点,他就有理由不喜欢天了。大地上的事物要更丰富有趣一些。扎西站起身来,去搜寻山石上晒太阳的四脚蛇。那些长相奇怪的动物,见到扎西便溜进石头缝里去了。有的跑得慢,扎西的手就会把它捉住。扎西用嘴唇做出要亲它的样子,似乎要吓它一下。四脚蛇在他的手里挣扎,扎西笑嘻嘻地在它的肚皮上吹一口气,说:“卓玛索娜,你是卓玛索娜吗?”山坡上的四脚蛇不是卓玛索娜,高山上的獐子不是卓玛索娜,更高山上的雪猪和狐狸也不是卓玛索娜。卓玛索娜在扎西的羊群里,可扎西不知道哪只羊是卓玛索娜。中午的太阳让人想喝点东西。身上有凉水,可扎西想煮点酥油茶喝。扎西去找柴火的时候惊了一只野兔。野兔跑了,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真神啊,在那么安静的大山上,野兔被惊扰了,然后跑了。你这胆小的兔子啊,为什么怕人呢?扎西想,卓玛索娜当初不是像兔子这样跑掉的吧,我要是看着她走的话也会追上去的吧!扎西扔掉手里的柴,说:“卓玛索娜,卓玛索娜,你别跑啊!”扎西去追兔子了,他奔跑着,因为只有一只手臂,身体失去了平衡,趔趄得厉害。没有人看到扎西追兔子。扎西的羊看到了,它们纷纷停止吃草,扭着头看着自己的主人。扎西的眼睛盯着兔子,顺着山坡跑出了一身汗水,后来他的眼花了一下,兔子不见了。“卓玛索娜啊,卓玛索娜,你又跑丢了。”扎西坐在一块石头上自言自语地说,“我在这儿等你回来吧……如果我变成兔子又该怎么样呢?如果我变成了兔子,兔子和兔子赛跑的话,我一定能追上那只野兔子的吧。”扎西在漫无边际的想象中,大脑里浮现出那样的画面。那样的画面让他想到自己上学时在学校里跳高的事儿。那时候他还有两只胳膊,他是班上跳得最高的一个。现在,扎西还想跳一下,跳一下,过去的时光一下会涌现在他的面前,让他从容地选择,然后重新再过一次吗?扎西的阿爸是位说唱艺人,在快六十岁的时候,他跟一个喜欢听他说唱的女人生下了扎西。女人生下扎西不久就消失了。扎西的生命里没有关于阿妈的印象,倒是他的阿爸经常念叨扎西的阿妈,他说扎西的阿妈是一个仙女,仙女是不能在人间待得太久的,所以她就走了。阿爸支持扎西参加赛马,他想要儿子扎西在女人的目光中成长起来,变成一个引人瞩目的青年。说不定啊,哪个姑娘会看上扎西呢!他七十多岁了,想让扎西早一点成家啊。扎西的阿爸也想让住在天上的仙女妻子看到他们的儿子是何等少年英武哩。人的心,总是很奇妙,如果人的心太奇妙了,在现实里难免会栽跟头。结果啊,扎西出事了。扎西要跳一下,也许是那一座座高大的山给了扎西这样的想法。扎西想,如果跳一下,再跳一下,持续地跳下去,大地上那些有灵性的事物都会被吸引过来,这样,这样大地就沸腾了,就会惊动天。如果天被惊动了,也许他的阿爸就会从天上走出来,站在云端里朝他笑。他的阿爸虽然离开他已经有十多年了,他还是很想念他的老阿爸的啊。扎西的阿爸,说唱一生,死去以后自然是要被封成神仙的,如果他看到自己的儿子扎西在数座群山中间跳高,也许会告诉扎西卓玛索娜在哪里,下一步该怎么办!他找了两棵相距不太远的树,从褡裢里摸出绳子,把绳子系在树身上。一个齐腰的高度,系好了,扎西开始打量树。那是一片年轻的胡杨林,所有的树向着蓝色的天空长,不粗也不细。树林里有些麻雀飞跃,从一根树枝,飞到另一根树枝上。扎西很兴奋,从齐胸的高度跌倒在地上的时候,他以为卓玛索娜出现了。因为他在跌倒的瞬间看到不远处的小溪边,有一个女人在汲水。扎西摔得浑身疼痛,想叫,因为看到了女人叫得就夸张了一些。“是你啊梅朵央金,我在跳高呢,我还以为是卓玛索娜听到我的声音跑过来了呢!”“跳高?是你的羊觉着吃草没有意思,让你表演个节目吗?可是你的羊在山坡上,你应该把它们请下来。”梅朵央金是扎西的小学同学,说完话咯咯地笑了,她觉着自己是被自己的话逗笑的。扎西也笑了,他说:“如果我的羊看到我跌倒,它们也会笑我的,所以我没让它们下山来看我的表演。”“你还是个孩子吗扎西,还这么好玩,我现在才知道卓玛索娜为什么要走掉了,原来你很调皮啊——不过,我还记得我们上小学的时候,你是班里跳得最高的,那个时候,我可是喜欢你的,扎西。”“现在呢,我听说你的男人有了钱,看上了更好的女人,就不要你了。那么,你可以考虑考虑我了。”“别人说你对卓玛索娜很重情,你把山上的石头,天上的白云,还有你所有的绵羊都当成卓玛索娜,我怎么能考虑心里已经有了别人的男人呢,扎西。”“谁这么胡说呢?我只是一直在想,卓玛索娜大概是藏在我的羊中间,我这么想是觉得有意思,难道我们的生活不需要一点意思吗?”“谁知道呢?就像我的阿妈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就像我的阿爸没有了以后,就再也不会在我面前出现了。”“大地让我们做个诚实人,因为躺在地上,我觉得我必须说实话。梅朵央金,如果你长得漂亮的话,你的男人就不会不要你了。你长得不漂亮,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你的心灵足够美,愿意躺在我身边当我的胳膊的话,我是乐意天天赞美你的。”“呸,你这个死扎西,躺在地上说话让人不爱听,躺在床上也好不到哪里去,怪不得卓玛索娜离开你了。”扎西说:“我在床上的时候,嘴巴可是蜜蜂哩,你又没有跟我躺在一起过,怎么知道我不会说甜甜的话呢?要是你愿意跟我躺在一起,卓玛索娜是看不见的。你看,这么大一片地方,除了你和我,连个人影都没有,你不想跟我躺在一起吗?你知道我身子的一边,是空的。”“我跟你躺在一起,你真的会赞美我吗?”梅朵央金动心了,虽然扎西只有一只胳膊,但是他是个男人啊,再说扎西还是一个帅气的男子哩。梅朵央金走过去,扎西拉着她的手说:“躺下来吧……你看,天多蓝,蓝天里有望不尽的风景哩,这些风景一个人看和两个人一起看是不一样的……你躺在我的这边。”梅朵央金在扎西的身边,用身子贴住扎西断掉的胳膊,也用眼睛看着天,她说:“你啊,扎西,你现在觉得自己的胳膊长出来了吧。”扎西沉浸在想象与现实交融的幸福中。过了很大一会儿,他说:“我觉得女人啊,都是一样的,你躺在我身边,和卓玛索娜躺在我身边,有什么不一样吗?我躺在你身边,跟你躺在别的男人身边,有什么不一样吗?我们人啊总是把自己当成人,为什么不把自己当成石头呢?我觉得我们就像一块石头和另一块躺在一起呢……你看,这满山遍野的石头,它们都是这样躺在一起的……”“我想变成一块石头,我这样想的时候,才想着让你躺在我身边的。”太阳快落到山下去了,扎西终于想到自己的羊,他说:“我的羊吃饱了草,想要回家了。梅朵央金啊,我得谢谢你,你知道吗,你躺在我身边的时候,我的心啊,在发芽。”扎西说:“梅朵央金,我想把我的羊都卖给空多达娃了,我想去一次北京。达娃听大雁说过,卓玛索娜就在北京,虽然我不太相信这个他随口说的消息,可是我觉得,卓玛索娜走了那么久我应该去找一下她……”梅朵央金,胳膊……扎西想,男人的心有了爱啊,所有的女人都一样。扎西终于相信卓玛索娜藏在羊群里,这只不过是个笑话。他清楚了这一点以后,觉得自己想要知道卓玛索娜在什么地方了,他想,只要看上卓玛索娜一眼,他就放心了。扎西对正在喝酒的空多达娃说:“我想把我的羊卖掉了。”“以前我以为自己是石头,卓玛索娜就藏在羊群中,我想我是被什么事物迷住了我的心。你说,那是什么事物呢?”“扎西,虽然我只是一个羊贩子,可是我从那些羊的眼睛里也懂得了很多。我想班禅额尔德尼大师也会像我这么说,他会说,扎西啊,你是有灵性的,所以你和普通人不一样。一般的人怎么会想到自己是石头,妻子藏在羊群里呢?”“如果是上天派来的,现在她应该回到天上去,我还用去北京找她吗?那样的话,我的羊就可以不卖了,它们还需要我带着吃草哩!”“扎西,虽然在我的眼里你是聪明的,可是外人可就不这么说你了,他们说,扎西是个没有心的人,自己的女人走了,也不说出去找一找……羊要吃草,这难道是借口吗?你可以把它们交给我嘛!”“我交给你,你又会把它们交到哪里去呢?这个我是知道的。”扎西喝了不少酒,一张脸,黑里透红。他说:“达娃,我做过一个梦,我梦见我的那只胳膊变成了一只苍鹰。”“这不是梦,扎西,这是真的,我心里还想着你的羊,所以我知道我还是清楚的——你那只被马带走的胳膊,现在已经变成苍鹰了。”“你也不能确定卓玛索娜就在北京吧!如果你能让我找着卓玛索娜,我想我把我的羊都送给你,它们也是高兴的。”“去试试吧,我喝下的酒让我清楚,你走出去会有收获的。”卓玛索娜,卓玛索娜真的在北京吗?来到北京的扎西抽动鼻子,闻不到一点卓玛索娜的味道。不过,他看到许多漂亮的女人,她们都像他失去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