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笔记:一个乐观的人和一趟好气氛的车
梁东方
一上车,就看见对着车长办公席的两人座位上的一个矮胖的人,正在给一个显然也是刚刚上车的年轻女子让开位置。一边让一边说,你坐里面你坐里面,一个小时也是时间,坐里面好,不受打扰,我坐外面好,随时站起来走动走动,我就是愿意走动……年轻女子笑而不语,不搭话了。这个话痨只好接着跟对面一个他认为和他的身份差不多的老哥聊。
老哥你多大了?你看看我多大了?错,四十五了。我老大都二十了,老二十岁,老大姑娘老二小子,小子还小可也得早做打算了,我们那里的彩礼是十万块,老哥你们那里多少钱?哦,那不算多。咱不准备向人家男方要多少彩礼,可是得准备好人家女方向咱要啊。走一步说一步,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反正能干得动的时候就得干。
这时候车长办公席前陆陆续续来了一些补卧铺的人,有的人一听说没有下铺就走了,有的人则觉得有个卧铺还是比硬座好,拿出一百块钱来就能卧铺坐到西安,也行啊。可是穿着花上衣的女补票员说微信出了点问题,只能用支付宝。第一个补票的人就没有支付宝。坐在后面聊天的那位四十五岁有一双儿女的汉子就说,来你微信扫给我,我支付宝转给她。
那个有点残疾的旅客还略有犹豫,这汉子看出了这种犹豫,马上开玩笑地说凑个整数吧,转给我120。那我不亏了啊!补票的人半是认真地说。汉子的目的达到,哈哈笑着说,亏了亏了,还是转那票价117吧。于是,在这件琐碎的事务中,大家都有了一种愉快轻松的情绪。
他的主动帮忙让顾客和女列车员都很意外,顺利成交之后纷纷表示感谢,穿着大裤衩的汉子大大咧咧地说没啥没啥就是给人换个钱而已。他的话音未落,第二个找他换钱的已经来了,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后来干脆女列车员就直接让顾客先给他转钱了。
等大家都买得差不多了,他问女列车员,有没有下铺,女列车员查了以后说没有。他好像就等这句话呢,说没有下铺就不买了,坐硬座也不错。女列车员说,有了我通知你吧,保证你优先。他笑了。口罩上面的双眼皮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在换钱的间隙里,他掏出一盒烟来,熟练得撕掉塑料包装上的密封线,弹出一根来递给对面的老哥,对面的老哥接了,俩人起身,一起去车厢连接处抽烟去。去抽烟之前,有人端着方便面过来,找不到接热水的地方,对面老哥顺手一指,那根烟直接指向了就在眼前的热水出口的位置,那人才恍然。
他和穿着大裤衩的四十五岁汉子都是这样的人:愿意在举手之劳的帮助里收获愉快,让寂寞的旅途不寂寞。
他们的烟抽完了,就到了吃饭的时候。已经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的售饭小车被他们叫住了,不论是吃炒面还是米饭,一份都是十块钱。这大约已经是所有现在运营的列车上价格最低的盒饭了。
他俩一个要了炒面,一人要了米饭,面对面坐着,端着扁平的快餐盒,甩开筷子大口地吃起来。抬眼望过去,可以看到饭盒里的菜和饭都不带肉和蛋,但是却都油光光的,还很咸。这是吃饭以后他们异口同声的说法,太咸了,这么一点点菜都吃不完。
可能也正是这个原因,连车长办公席里穿花上衣女列车员也没有吃盒饭,而是从卖货小车那里买了一桶方便面。列车员吃火车上自己卖的东西也是要扫码买的,这个事实让人多少有点惊讶,不过想一想也很正常。企业福利里没有这一块。在漫长的旅途之中,这样属于个人选择的饮食,就只能自己花钱买了。
这时候一个穿花衬衫的女列车员举着一个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东西走过来,一边走一边高喊着:谁丢了耳机塞上的套儿、谁丢了耳机塞上的套儿……
她的喊并非一句接一句,而是按照通常她们在车厢里喊哪个哪个车站到了的习惯,在车厢的前半部分的中间喊了以后,接着快步走向车厢的后半部,走到后半部的中间位置的时候才会再喊一次。
这些仔细听好像有宝鸡口音的陕西列车员普遍服务到位,动作标准,态度和蔼;他们没有居高临下,没有将自己的工作视为单纯的工作,而是在工作中平等地对待着每一位旅客。也正是他们这样普遍的态度,才能让穿大裤衩的汉子和他对面的老哥那样的对生活有乐观态度的助人为乐之人,有了更多的发挥空间。
一趟车的气氛,和车上的管理者的状态息息相关。我很愿意坐T55,不单纯是因为它的时间合适;更因为这种坚持了多少年的“风格”,总能让人轻松起来,四季之中任何时候都如沐春风,让人觉到社会中光亮的部分、有希望的部分;让人在自己总是不无遗憾地局限一时一地的人生中,燃起丝丝缕缕的暖意。
所以尽管其前其后还有好几趟车,但是每次都选它,从无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