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回忆录》7 ：中国哲学家只有老子一个

原创 常思勇 感悟常识 今天

完全绝望的老子

木心讲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老子和《道德经》的故事，非常悲壮，让人震撼。

老子（生卒年不详），姓李，名耳，又称聃，楚国人。传说很多，反而真相不明，寿年大概很高，总是百岁以上，有说是超过两百岁的。为何要相信老子特别高龄呢？木心是从老子的哲理判断的。因为李耳的思想最透彻、孤寂、凄凉，完全绝望，他看破两大神秘：一是天，就是宇宙；二是人，就是生命。天，宇宙，是不仁。人，生命，是刍狗。这个观察过程一定很长，所以木心相信老子真的很老。如果以年龄排行，全世界哲学家恐怕李耳先生寿年最高，思想境界也最高。

老子的哲学著作只有一本：《道德经》，分上下篇，共八十一章（九九八十一）。传说他要出关，官吏劝他留下一些言论，他才口授，别人记录。木心猜想，并非如此平平静静，老子出关，一不是遁隐，二不是仙去，三不是旅游：他老人家是去自杀的。他在出关之际，内心的矛盾痛苦达于极点。

老子恨这个世界，觉得犯不着留什么东西来给后世，他又爱这个世界，要把自己的思想落成文字，给后来的智者。寄望他的精神血统的苗裔明了他的痛苦，他的同代人没有一个配得上与他谈谈，他彻底孤独了二百多年。但他要在未来中找朋友，找知音，于是有《道德经》。从文体看，他不是写给“刍狗”们看的，而是写给与他同等级的人。所以，老子的文体与其他的诸子百家截然不同，就是不肯通俗，一味深奥玄妙，也许一边写，一边笑：你读不懂，我也不要你读，我写给能读懂的人看。

后世奉《道德经》为道家的圣典、兵家的韬略、法家的理论。木心把《道德经》看作什么呢？看作是老子的绝命书，也是老子的情书。在《道德经》的第二十章，老子破例哭出声来：“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只我一个徬徨无着落，去哪里呢？这一章，与贝多芬晚年四重奏慢板所吐露的感慨、情操，是相通的。而且克制了紊乱的伤痛，端端正正，继续写他的情书和绝命书。

李耳是个叛逆者。中国，上、中、下三等人，都尊“天”为无上的主宰，尤其儒家，以及后来的理学家，说到“天”，就跪下来了：“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天人合一”，“天命不可违也”。独有老子，一上来就拆穿把戏：“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叛逆的气势好大！当然，奴隶们不服，反问道：“那么圣人呢，圣人是最仁的呀。”老子立即说：“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中国哲学家只有老子一个

公元前770年至前221年，这五百多年，即所谓春秋战国，局部战争此起彼落，政治和社会的纷乱，使人的思想异常活跃。在木心看来，这还是偶然。乱世不一定出英雄，乱世不一定出哲学家。十年“文革”乱得可以吧，一个哲学家没有。春秋战国时代是中国的哲学黄金时代，奇就奇在出了一批天才。三百年出十个哲学家，以概率论，也不算太多。但不幸的是，中国从那时以后不再出哲学家了，吃老本吃了两千多年，坐吃山空，现在是：一穷，穷在经济上；二白，白在文化上；三空，空在思想上。

胡适当初写《中国哲学史大纲》，只有上集，下集写不出。木心说，他愿意提醒胡博士：《中国哲学史大纲》下集当夜可以脱稿，明天出版，里边一句话，十六个字：“春秋以降，哲学从缺。无米难炊，请君原谅。”

木心认为，具有永恒性、世界性的中国哲学家，恐怕不多，大概一个半到两个。诸子百家，是伦理学家，研究社会结构、人际关系；是政论家，讨论治国之策。只有老子思考宇宙、生命。庄子，是老子的继续，是老子哲理的艺术化。中国哲学家只有老子一个，庄子半个。

木心说，老子、庄子的气质，有所不同。老子是阿波罗式的，冷静观照，光明澄澈。庄子是狄俄倪索斯式的，放浪形骸，郁勃汪洋。老子是古典的，庄子是浪漫的。老子是苦行的，庄子是享受的。老子内敛克制，以少胜多，以柔克刚；庄子外溢放射，意多繁华，傲慢逍遥。奇妙就奇妙在，两者其实一体。希腊人崇拜日神和酒神。日神主音乐，酒神主舞蹈。音乐、舞蹈，不是总在一起吗？缩小看，在某个人身上，可以同时住着老子和庄子。总之，我将老子定位为古典，庄子定位为浪漫，也仅是比喻，目的是想回到“文学”。

老子的文学性

老子的文学性，语言直白，可是含蓄，几乎看不到还有别人能用这种文体。直白，容易粗浅，含蓄，就晦涩了，而老子直截了当说出来，再想想，有无限深意，木心说，他喜爱这种文体！

文学，有本事把衣服脱下来。多少有名的文学，靠服装、古装、时装，琳琅满目，里面要么一具枯骨，要么一堆肥肉。庄子的衣裳就很讲究，汉人喜宽博，魏晋人穿得潇洒，唐人华丽，宋人精巧，明清人学唐宋衣冠学不像，民国人乱穿衣，乱到现在，越来越乱。木心认为，文学、艺术、哲学、思想，像人的肉体一样，贵在骨骼的比例关系，肌肉的停匀得当。形体美好，穿什么衣服都好看，最最好看，还是裸体。

思想、情操越是高超、深刻、伟大，越是自然地涌现。可是怎么会含蓄无穷呢？因为思想情操本身细致丰富。木心认为，老子的理想世界，全然梦境，是他个人的诗的乌托邦。伟大的思想都是有毒的，你能抗毒，你得到益处。老子的观点和方法，可供与老子同品格的人借鉴应用。

中国的文学源流都从庄子来

先秦诸子，老子精炼奥妙，庄子汪洋恣肆，孟子庄严雄辩，墨子质朴生动，韩非子犀利明畅，荀子严密透辟，孔子圆融周到。但木心认为，中国文学的源流，都从庄子来。若不出庄子，中国文学面孔大不同。汉的赋家，魏晋高士，唐代诗人，全从庄子来。嵇康、李白、苏轼，全是庄子思想，一直流到民国的鲁迅，骨子里都是庄子思想。石涛、八大，似信佛，也是庄子思想。

诸子百家中，这七家最有成就，文学性最高。杨朱、公孙龙，也都有可观的文学性。木心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些古代史家、哲学家、思想家，都有这么高的文学才华？到宋代理学家，到近代哲学的代表人物，梁启超、康有为、胡适、梁漱溟、冯友兰、朱光潜等文学才能就差了？

木心说，因为一种思维，一种情操，来自品性伟大的人，那么这个人本身就是个创造者。或曰，思维、情操的创造性，必然伴随着形式的创造性。而我们中国后世的哲学家不过是思想的翻版、盗版，不是创造性的。所以，不可能有文学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