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晔 :老樟树下的木匠与篾匠【江西老家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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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晚上,当我看见父亲的双手全是血口子,冻成一块块白肉,硬硬的,拿着一叠钱交给母亲,我心里就隐隐作痛,我知道,这薄薄的一叠钱,就是我来年的学费。
作者 | 李家晔

“老樟树,五百年;大树干,高擎盖;白喜鹊,黑乌鸦;下个蛋,砸脑袋……”

这是我小时候在村里大樟树下唱过的儿歌,自己编的,记下来,很有趣。

江西出樟树,处处都有,山上山下,村里村外,到处都是,而且有很多大个的,全国的樟树之王,最大的几棵都在江西。我们三里村这棵大樟树,至今约有500年的树龄,与我们村建村的时间差不多。它的底围约有8.6米,我亲自量的,平均直径约为2.7米,比一张乒乓球桌还宽,需要五六个大人伸手才能合围。

它从地里长出来是一棵独杆,大概4米多高分为两枝,两枝又分出无数枝杆,错落有致,最高约30米,枝繁叶茂。上面盘踞着大大小小十几个鸟窝,在树下玩耍,被鸟蛋砸中时有发生。

鲁迅先生写过,“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三里村无论经历过多少风风雨雨,从明朝中期至今,老樟树始终屹立在村东头,见证着一代代辛苦劳作的农民来了去了,它却更加茁壮成长,枝叶常青,成为我们村的活化石。

今天要说的,是在老樟树下成长和老去的一代匠人,他们主要是木匠、篾匠、泥水匠,我父亲就是其中的一位篾匠。其他的还有裁缝、钟表匠、豆腐匠、赤脚医生等,不一而足。

三里村北依赣江支流同江附近,但不在江边,还有一段距离;南向洲桥与黎家的小山,又挨不着山;西向与阜田镇交界,有一条从阜田双山水库下来的小河,是全村稻田的水源和生命线;东边则有一大片贫瘠的沙土地,是每天太阳升起的地方,天一亮,我就知道太阳从哪一棵树梢爬上去……

我们村子就处于这么一小块平原上,不靠大江大河,也不靠山,只有靠这片缺水少肥的土地,世代躬耕,既靠双手吃饭,也靠天吃饭。

没大河,也没大山,除了种田,村里可开发的资源就少。以前,我们的祖辈、父辈,基本每人都要学一样手艺。忙时种水稻,农闲下来,就靠着自己学的手艺,走乡窜户,外出打短工。去的最多的,就是周围有大山的几个县乡,比如峡江、万载、分宜等,做的是篾工;还有在本县南部的冠山、白山、水南一带,做的是木工。

学手艺考验的是童子功,从小跟师傅学几年,打下扎实的基础,学会精湛的手艺,出师后就可以自己干,多干几年还可带徒弟。

木匠的主要工具是一把斧头,其他还有刨子、锯子、锉刀、钻子、墨斗等,带着这些工具,他们就可以走南闯北,做出一件件实用的家具和农具,为农家解忧。

木匠打出的家具主要有各式各样的柜子、桌椅板凳,还有各种米仓、打谷机、风车、水车、饭甑、木门、木窗等,而鸡笼、鸭笼木匠和篾匠都可以做。除此,木匠还重点参与房屋建造,立房梁房柱,搭房架楼梯、天花板等,还有各种雕梁画栋,楼台亭榭,处处都有参与,真的是无所不能,他们挣的工钱也高。

小时候家里穷,住着祖上传下来的房屋,往往是几家人合住在一起,共一个厅堂,每到年节,各家摆酒,来了客人,一个厅堂有七八桌同时开席,热热闹闹的,像摆喜宴。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我同一屋里干活的大伯,每天在家做木器活,我从小就耳濡目染,再熟悉不过。大伯最擅长做的是修水车,除了用杉木、松木,主要材料要用到樟木,所以屋里时刻弥漫着香樟味。

水车,主要构件是车身、龙头龙尾、龙骨与车板。车身又叫水堂,用杉木制成,是汲上水流经过的地方,长方型,不大不小,正好套住车板,水才能从低处快速地运输到高处。龙头龙尾则用的是一整段樟木,中间挖孔穿轴,外圈接上6个叶片,就可以带动水龙工作。龙骨与车板则构成水龙,从龙头到龙尾循环一周,一格一格把上带上来。这个水车关键部位,就是龙头轴上两边接有摇手,用一根带铁环的棍子套在上面,两人一左一右用手摇,跟自行车蹬车原理相同。大伯修的水车,主要是修龙头叶片、龙骨、车板,这些很容易磨损,需要随车带在身边,自己安装;大件损坏的话,则需要送到我们厅堂里来修。

水车另一个称呼叫水龙,是通过人力把水从低处带到高处的一种农具。只要种田,水车是每家每户必备的农具,每到夏天,它们准得派上用场。我见过的水车主要有两种,一种是脚踩的大水车,另一种是手摇水车。

脚踩大水车我没用上,那是以前公社集体时代的产物,适用于落差比较大的池塘汲水,两个大人蹬在搭好架子的水车龙头两头,使劲地踩,把水从低处灌到田里。1982年分田到户以后,各家用上了小型的手摇水车,长度可长可短,比较简易好搭建,操作简单,用手执棍套住龙头摇手,躬身不停地摇,一亩田得摇半天,摇得是手脚发麻,腰酸背痛。

村中的不少木匠,乘着改革开放的东风,后来好多人来到广东,发展起来的,纷纷开家具厂,做成了很大的生意,并没有忘记带动家乡人共同致富。

江南多竹,毛竹很容易生长,竹子便宜又实惠,做成各种农具,深受家乡人的喜爱。竹子可以做成各种凉席、坐椅、躺椅、竹桌、竹筷等用具,还能做成竹箩、竹筐、竹篓、簸箕、扁担、晒谷垫等农具,更是编织花篮、花圈、稻草人、冥屋架的好材料,在深山里还用竹子盖房子,从里到外,一应器具全是竹子做的,真是材尽其用。

说到篾匠,就没有木匠那么显赫。父亲就是篾匠。我们村不产毛竹,都是去镇上买,扛一两根回来,给自家修补农具。

篾匠的主要工具是一把篾刀,其他还有各种补钉、竹尺、锯子、云刀,东西很少,活计全在手上。父亲的手艺比较一般,只能编织各类大件农具,小的花样的做不了。我的两个叔也是篾匠,他们的手艺强很多,能织出带花的团箕,能将一片篾开出五六层,薄如纸。每到农闲,他们要么独自外出做篾,要么相约一起去外乡做篾,干一两个月就回来,大农忙离不开家庭主力。

做篾是一项辛苦而难以忍受的工作。南方冬天很冷,经常在零度以下,做篾就很困难,往往一拿上篾刀,摸上冰冷的竹片,手就开始发抖、冻僵。而恰恰冬天是篾工农闲的时候,很多活要赶在冬天做出来,第二年春天就可以派上用场。我不知道父亲和叔叔们年复一年冬天在外面做篾是怎么挺过来的,他们往往要做到腊月二十八九,拿到户主家的工钱,赶在除夕前回家团圆。

在山里的人家有木柴,听说他们一边加工篾片,编织各类农具,偶尔烤一下火,暖暖手,再继续做。但并不是每家都提供火盘。为了赶工,经常把手冻坏。除夕晚上,当我看见父亲的双手全是血口子,冻成一块块白肉,硬硬的,拿着一叠钱交给母亲,我心里就隐隐作痛,我知道,这薄薄的一叠钱,就是我来年的学费。

我虽然没学过做篾手艺,但小时候给父亲当过帮工,学习做过竹尺和筷子,体会到这项手艺的不易。

我做的帮工主要是拉篾,把竹片削成薄薄的1厘米宽的篾片,经常用来打箩和织晒谷垫,需要把篾片正反两面刮掉倒刺,刮干净。

父亲在前面左手用刀夹住刮,用右手拽着,我在后面拉。我需要匀速拉,不能太慢,也不能太快,更不能跑出应有的长度,否则父亲会被快速运动的篾片拉出血口子。

而每一个篾匠,双手无不是粘满倒刺,手指粗糙而坚硬,呈白色,看不出血色,因为白色都是经年累月生成的白茧。就是这样一双手,支撑了一个家庭,支撑着我对未来的希望。

— END —

“'黑芝麻糊哎……’小时候,一听见芝麻糊的叫卖声,我就再也坐不住了。一股浓香,一缕温暖。”这是一句经典的广告,每每听到,脑海里就想起小时候挑夫们走待窜巷,摇着拨浪鼓的叫卖声,立马勾起我对故乡江西吉水美食的回忆,对故乡这些工匠和手艺的怀念。
这些文章将写到故乡的水酒、父亲的扁担、磨剪子与戗菜刀、打铁与补锅、理发与弹棉被、老樟树下的木匠与篾匠,管中窥豹,没有面面俱到,主要写了一些人与事,记录了几个主要手艺的细节,不求浮华,力求真实。

作者简介

李家晔,笔名江枫。出版人、作家

江西吉水人。曾任职于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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