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石文坛]鲁应中的随笔《忘忧草》

忘忧草

前几天起了个大早，近六点就赶到市中心医院排队接种防新冠疫苗，满以为会排在前列，没想到“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我排了个173号，据说前面有人三点多来才争了个第八名，可见大家对此事的态度多积极呀。我刚站定，后来者比前头人还多了，我心里很庆幸。天使们八点才上班，只好玩手机挨时间了。队伍里很热闹，看来不少是广场舞的活跃分子，说说笑笑，互打招呼，不熟的人来到这里也不生了。排好了号后前后打个招呼，有的去买早点，有的去买菜，一举几得，都会在打针前归位。七点多时，离我前面几号位有位戴着口罩的婆婆用网兜提着一盆花放在自己的位置排队，很热情地与一位老者打招呼，老者见婆婆戴着口罩，可能出于新式礼貌，忙伸手在自己的小背包里找什么，翻了半天感到很失意，婆婆问道：“你找什么？”老者不好意思的说：“我口罩没带来……”旁边人马上指着他的嘴：“你这戴的不是口罩！”围着的一大圈人笑成了一簇花。

婆婆的花其实是草，嫩嫩的，绿绿的，长长的叶子，有些像兰草。但大家不知花名，有人问她花名，还没回答就有人说：“打针前最好用手机扫一下墙上贴的二维码。”婆婆连忙拿起手机给还没出门的老伴打话：“老头子记得把我的手机带来”，“你手机放在哪儿？”“你个老糊涂，我总是放在床头柜子上，还能放哪里？”隔了两分钟老伴电话来了：“没看到你手机……”婆婆正准备骂老伴，旁边一位年龄稍小点的婆婆问：“你这是谁的手机？”手机还忘了挂，婆婆笑得差点倒了地。真是“牵着牛去找牛”，人老了就会忘事，所有的人被她这无意的幽默逗得忘了排队的难熬。笑声未尽婆婆告诉大家：“这是一株忘忧草，开的花就是黄花菜，也叫金针。我姑娘希望我忘掉生活中的烦恼，忘掉常忘事造成的不愉快，就送我这盆花。”话音一落就有人打趣：“你就是一株忘忧草”对！人不怕忘事，就怕不能忘忧！

这两位陌生的老人给了我快乐，也勾起了我对囧人囧事的回忆——

大学里我的古汉语老师吕先生也是一株“忘忧草”。他年龄近退休，典型的四川人，矮小黑瘦,爱抽烟，好忘事，但能忘忧，很乐观。课余闲聊道：文革期间他靠边了，没课上，有一次他爱人让他去买菜，买好了菜，把菜篮子放在地上等公交车，车来了，上车了，回家了。等爱人弄饭时问他菜呢，他想了想：“可能在公交站的路旁。”这餐饭是用唠叨当的菜，他说味道还不差。后来买菜或上街，老是颈上挎着个布袋子，免得放地上忘了。说一句吸一口烟，不紧不慢，说完与我们逗乐的样子至今在眼前可掬。文革时他是被审查的对象，说起那些折磨，他仍然像说好笑的故事一样。但他上起课来引经据典，原文原句不见忘记。这是一种态度，一种可敬可仿的人生态度。吕先生早作古了，此忘忧的乐观精神还在伴随我们。

谁没有痛苦和烦恼呢？生活不需要我们永远穿着那些外衣。

我小学三年级的冬天，雪下得大，下得久，连山上的松树都压断了很多。村里的同学基本处于逃学状态，母亲用土法给我“特制”的“雨鞋雪靴”都被我穿烂了，除了土布鞋，再无别的鞋了，更无可走雪地的鞋子。我没记事时父亲就离开了我们，家里太穷，套鞋胶鞋之类我还没穿过，去买当然是奢望了。其实穿一般的雨鞋也是会雪灌湿的。记得一个周五的早上，雪好像要挤进屋来取暖似的，把大门淹了半尺，门一打开等在门槛上的雪就拥进了门内，老天爷并没有休息的意思。母亲很为难地对我说：“没鞋了，下雪也只上半天课，今天就在家看看书吧……”我的字典里是没有“逃学”这个词的。经过一番讨论，母亲帮我进行了周密的包装：裤管是得挽起来的，因为雪太深；上身换了一件长一点的旧布老棉袄，将前后摆绞起来，拦腰围上一条棉布澡巾，前后摆就成了两个口袋，布鞋刚好装在里面，头上戴顶斗笠，手就笼在袖笼里。还有点古代侠士的味道。母亲叮嘱一到教室就把腰带解下来，把脚上的雪擦干净，穿好鞋再上课，回来时照样打扮好回家。她站在屋檐下目送我走老远，开始脚知道冷，从雪窟窿里抽出来，感觉更冷。离学校远不止五华里的田埂路，哪有路了呢，江河湖堰才现出一些窟窿，天苍苍，野茫茫，山野一个样，风根本不让你戴斗笠，就拿着斗笠当船帆，头上已戴上了白帽子，不管是路、是田埂、还是田地，为了缩短距离选直径跑，脚全麻木了，摔了一跤，爬起来不顾身上的雪，捡起斗笠再往前冲。

教室里没有几个人，但教室被雪映得很亮，我坐下准备按母亲的吩咐穿鞋，天啦！只有一只鞋了，可能摔跤时甩掉了。迅速放下书包返回找鞋，雪太大了，风太猛了，我的脚印都填平了，鞋子也被雪埋了，没找到。回教室把澡巾裹在脚上，忐忑不安地坚持到放学。谁会将脚上的鞋忘了呢，回家担心母亲责骂，躲在牛棚旁不敢回家，吃饭时间早过了，母亲站在门前高声喊我名字，我才像个俘虏似的回家接受惩罚。母亲问清缘由后不仅没有任何责怪的语言，反而紧紧抱住我，母子痛哭一场。一下午她在床上依偎着我，陪我说了很多话，至今还记得：“儿子呀，娘没本事，让你受冻了，你要好好读书，将来不要让你的小孩挨冻……”每每我给小孩花钱时，眼前就会涌现这些镜头。看得出母亲这天下午心里作出了一个艰难的计划，她没告诉我。

雪霁了，大地像笑开了眼。母亲把我外婆给她妆嫁的两副蚊帐上的铜帐勾连同四个用铜钱编成的铜钱巴，送到供销社卖了，再加些鸡蛋，给我买了第一双雨鞋，鞋被我长大了的脚撑破了几次，补了，实在不能穿了才没再穿了。

天有阴晴，人有苦痛，往事历历在目，它们成就了我的人生，铸造了我冻不破，磨不烂的鞋，一路走来，还要继续走。每逢忆起此类事，没有什么怨气，想起来也轻松，当时的痛苦全忘了。

幸福属于灿烂的鲜花，也属于朴素的忘忧草，疫苗打完了我迫不及待地也买了一盆忘忧草。

鲁应中，大冶人，中学语文教师，已退但未休，仍在教育机构乐与小孩打交道。在职时曾在《语文教学与研究（读写天地）》、《中学生（高中作文）》等杂志发过短文，近来偶写随笔。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