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拉底的秘密（连载三）：学会“无知”
苏格拉底的秘密（三）：学会“无知”
译者：陈全
译者前言：2009年，心理治疗师鲁斯唐接受了法国文化电台主持人勒努瓦的采访，来谈一谈他的新书《苏格拉底改变生活的秘诀》。苏格拉底通常被认为是西方哲学的奠基人，是一位理性主义者，但也有人相反地认为他是一位基督主义者，认为是他提出了灵魂不朽的概念。鲁斯唐在自己的研究后，他却认为苏格拉底既不是理性主义者，也不是基督主义者，他认为人们对苏格拉底的通常印象其实是其弟子柏拉图所理解的苏格拉底。鲁斯唐还认为，苏格拉底是第一位真正的心理治疗师。拉康也深受苏格拉底的启发，他在研讨班《转移》中就以苏格拉底和阿西比亚德的关系来讨论了什么是爱。鲁斯唐的书现在虽然还没有翻译，但是柏拉图的书我们可以轻易地读到，译者高中的时候听闻其名声买了一套来看，当时并没有看出个什么名堂来，之后我就忘记了这本书。后来，因为研究鲁斯唐的作品，我又重新看了一遍柏拉图，我才发现这本书是多么地出色，我向大家诚挚地推荐这本简单轻松的“心理治疗实录”。对于心理治疗师来说，行动上而非思想上的改变到底怎么才能发生？我们且听鲁斯唐来谈一谈苏格拉底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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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我们刚才提到了在催眠治疗和萨满治疗之间可能的平行性，在西方的流行说法中，人们说，它们是引起意识状态改变的治疗，我认为您不喜欢这个表达。
鲁：是的。首先，在我看来，这个表达抹除了催眠经验中的独特之处。我们的文化不能从意识以外的角度去考虑一个人。这确实是笛卡尔引进来的，而洛克（Locke）把事情推向了灾难，我们只能借由意识认同自己，也就是说我们不再拥有身体，不再拥有社会分担，不再生活在万物之中，我们是意识。我昨天还听过一位法兰西学院很有本事的生物学家说话，人们问他什么是认同（identité），他说：“认同，简单来说就是回忆起我们曾经是什么，然后改变我们的记忆（refaire ses souvenirs）。”但这是不可能的！
勒：这等于将认同限制为自我意识。
鲁：就是这样。所以，对于我们文化的同时代人来说，人被缩减成为了意识，但不是这样的，有很多其它因素存在着，总之，我们不可能借助意识而焕然一新。意识是生命的附带现象，我们在生活中改变，我们被生活改变，也就是说因为参与到生活的所有元素而改变。
勒：我从中理解到，您不想把人缩减为意识，那么萨满、催眠或者苏格拉底想要产生的改变不是意识状态的改变，而是人和环境的关系的改变？您自己怎么定义的呢？
鲁：就是如此，关系的改变。什么是症状？症状想要表达的是某种独立的东西，黑格尔说的很清楚，这种独立的东西是从整体中分离出来的东西。而催眠状态是怎么样的？是不再继续这种分离，从而和生活中的全部元素重新联系。也就是说，我可以这样给催眠一个定义：在这种状态下，我生活中的全部元素和环境能够使我回到原位（c’est un état dans lequel les circonstances, l’ensemble des paramètres de mon existence, vont pouvoir me remettre en place）。说到底，我可以说催眠疗法是一种土法正骨术，也就是说它让各个部分回到原位，因为我们多少是有一些歪斜的，是没有置身于存在中的，我们不知道我们依靠着什么。催眠让我们发现，我们其实依靠着多种元素、因素和力量，是它们使我们改变，使我们恢复，而症状是一个糟糕环境的结果，我们可以从身体上看出来，如果我们没有身处其位，我们就感觉很不舒服，很不好。（译者注：在心理治疗的初次会谈中，还不用来访者开口说话，他的体态已经表明了很多事情，他是耷拉着头，还是昂首挺胸的呢？我相信后者更多出现在治疗工作顺利结束时。而这也是鲁斯唐治疗的核心：他只是简单地要求来访者在座位上找到一个让自己舒服的位置。）
（咱们中国也有中医正骨术）
勒：所以根本上，我们可以说，不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的疾病，都是由于有某个东西使人僵化了，都是由于某种堵塞。
鲁：对嘛！也就是说它被孤立了。
勒：这个被孤立的东西需要被重新放回到流动之中。
鲁：对嘛！我得说催眠治疗就是一种音乐治疗。当我们和一个大音乐家打交道时会发现，他在演奏的时候会完全融入音乐之中，他的思考停止了，他也不会弹出错误的音符，催眠就是这种状态。
勒：所以催眠工作在于将病人置于一种松弛的状态，让他不再思考。
鲁：同时又专注于一切。所有元素都影响着我，而我将它们放到各自的位置上。您说的很对，这是一种去心理影响（déconditionnement）的状态。
勒：这就是苏格拉底试着对他的对话者做的事情，将他置于一种困惑的状态？
鲁：对的。
勒：这种状态下，他们找不到他们通常的方向了。
鲁：完全如此！
勒：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鲁：就是单纯地为了抵达存在，如同一个大音乐家，一个大运动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法，也是为了在食物的富足或者匮乏时都感到从容，在喝东西时感到从容——苏格拉底从来没有喝醉过，他的酒量很好——，如果没有东西可喝的话，那么就在不喝东西时也感到从容，当走在路上时，不论天气是冷还是热，对穿着同样的衣服都感到从容，诸如此类。
勒：所以最后就是要达到对现在的生活说“是”。
鲁：完全正确！
勒：这是对现实的接受？
鲁：是的，“接受”这个词多少有一些宗教含义，其实只需简单地向我还未敞接受的事物开放就行了。接受我的饿，我的渴，我的冷，我的热，这样就够了。
勒：就这样，苏格拉底甚至接受了死亡？
鲁：对的，完全如此！
勒：您就是这样解释的？
鲁：对的，对的，就是这样。他对死亡非常冷漠，但不是说他毫无感受，那是后来的斯多噶派，而是他对死亡很从容，没有什么特别的。（译者注：可参见《申辩篇》）
（苏格拉底之死）
（从容面对死亡的加纳人.gif）
勒：这有点像佛教，您说呢？
鲁：这很像佛教，完全正确！也就是说，除了事物的本来面貌之外，我们别无选择。我可以给催眠下的一个定义是：催眠取消了主我和客我之间的距离。例如，我会建议某个人感觉他自己是一块石头，是一块岩石，是一个东西，从而消除意识，他对我说：“好的，我应该意识到我是一块石头？”不！取消主语“我”，取消“我应该”，也不要“意识到”，只用“是”就好了。这种意识的消除才能真正有效地改变人的存在。
勒：当我们读柏拉图的时候，我们会感到苏格拉底式助产术追求的是让人能够通向真理。
鲁：是的。
勒：但这不是一回事。
鲁：对，助产术不是苏格拉底的，是柏拉图的，现在很多专家都承认了这一点。例如，我的朋友罗塞蒂告诉我：“你看，在《美诺篇》中，当苏格拉底想要教奴隶如何解答毕达哥拉斯定理时，是苏格拉底在画图示。”这可不是苏格拉底式的讽刺，也不是苏格拉底式的推理。柏拉图的回答是：需要回忆起来。但这不是苏格拉底。
勒：啊，形而上学论中的回忆论（La réminiscence）。
鲁：回忆论。我们在《美诺篇》中看到，最初的部分确实是苏格拉底的，他提了美诺解决不了的问题，美诺说：“你让我神经麻痹了。”苏格拉底对他说：“如果你认为，我把你置于困惑中，但是我又不比你更困惑，更神经麻痹的话，那你就错了。”所以对我来说，这才是苏格拉底式经验的核心，不是要学会“知”，而是要学会“无知”。
勒：学会“无知”，多么地令人动荡不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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