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在线】| 张仿治作品：“眼镜奶奶”
东海县红楼街道的阳光小区，住着一位年逾七旬的宋老师。宋老师本不是本地人，因为她女儿大学毕业后分配在浙江的东海县人民医院工作，十几年前宋老师从学校退休后，女儿在东海县城的阳光小区为她买了一套单身公寓，让宋老师从广东迁到这里来了。她一到这边，就融入了社区之中，这十几年来，她热心参加助老志愿者组织，经常帮助邻里排解纠纷，近年来还积极参与垃圾分类的宣传活动，深受居民们爱戴。因为宋老师戴着厚厚的近视眼镜，所以小区里不管年龄大小，都亲热地称呼她“眼镜奶奶”。
话说2020年春节前，有一种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在武汉发生，因为人员的流动，东海县也有个别人染病，并且发现了几个疑似病人。这样一来，省里、县里领导都十分重视，街道和社区的干部通过各种渠道做了大量宣传工作，希望广大居民们尽量呆在家里不要外出。春节这几天，已经担任县人民医院副院长的女儿叮嘱妈妈多加小心，并为她备好了大量的粮食菜蔬，让宋老师自己好好安排生活。宋老师听女儿的话，这么多天一次都没有出过家门，除了看电视了解疫情之外，只是经常通过手机与远在广东的一批又一批学生互相贺年、与老同事们交流各地防控疫情的消息、与周边的邻居们互相提醒着防疫安全。这天上午，宋老师刚刚拿起手机想与女儿打一声招呼，却听到了“嘭嘭嘭”的敲门声，还伴随着“眼镜奶奶、眼镜奶奶”的紧急呼叫声。
宋老师急忙开门，原来是3号楼的小刘姑娘。她跑得气喘吁吁的，说：“眼镜奶奶，快……快……要出事了……”宋老师大吃一惊，问：“要出什么事了？”小刘指着5号楼，胸脯一起一伏的，一时说不出话来。宋老师见这样子，知道一定有急事，就连忙戴上口罩，跟小刘出门去。
只见5号楼的306室门外聚集了不少人，其中有几个在猛烈地捶着门，很凶地喊着：“出来、滚出来！”还有人不知从哪里捡来一块砖头，怒吼着：“再不开门就要砸了……”
就在这个时候，门开了一个缝，门缝里出来一张女人脸，脸色煞白，哭丧着说：“我们错了……错了……”这时，一个高个子一个巴掌甩过去，边喊着：“错你的娘！”眼看更多的人要拥上去打她，宋老师心一急，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挤上去，拦在了中间，而几乎是同时，一根木棒打向门里人，那人把头一偏，木棒划过了宋老师肩部，宋老师“啊呀”一声，倒下地去，而门里的人吓得又把门关上了。
“眼镜奶奶！眼镜奶奶！”见宋老师倒地，人们顾不上再去敲门，都惊叫着来扶她。小刘从地上捡起眼镜帮站稳了的宋老师戴上，问她还好吧。宋老师抚着肩，摇着头苦笑说：“谁做的好事啊！幸亏还好啦，棒子一大半打到了门上，不然，我这老骨头也早粉碎了！”那个挥棒的人连忙上前来，羞愧地说：“眼镜奶奶，我不是故意打你的，对不起了！”
宋老师看了看四周，问道：“你们这么多人在这里干吗呀？吵架了？”这一说，人们又七嘴八舌骂起来了。宋老师用手势止住了大家，叫小刘把事情起因说一下。
原来，这306室住着的是武汉人老江一家。老江在这里工作好几年了，前几天他去了一趟武汉老家，因为邻里关系好，回来后串东家走西家的，送些家乡特产，又与几个哥们一起打牌喝酒，非常热络。想不到今天老江发烧了，到医院一检查，住院了。这一消息传到近几天老江曾去串门过的几家邻居那里，一下子炸锅了：“他发烧，那我们这几家不都是危险群体了？”他们由害怕到愤怒，七嘴八舌的，都说老江是个害人精，故意来把病传给大家的。不知谁一起头，就都到他家来闹事了！
宋老师听了，四周瞟了一转，马上就找到了领头的人：“林大狗，是你惹的祸吧？遇事总是少一根筋！”刚才喊得特别凶的那个人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这时，305室的姜月明从家里端出一把椅子来请宋老师坐下，听她说话。宋老师说，这个老江，明知现在的形势严峻，从老家回来不但不向社区报告，反而到处串门，肯定是错的，但是，你们大家这样做，就合适吗？
众人不服——难道我们也错了？宋老师便一条一条说给他们听。第一，这样做无济于事。老江已经错了，说不定他身上真带有病毒，这事情很严重。但是，就算你被感染了，大家来他家吵、骂，能把病毒吵掉吗？能减轻疫情吗？第二，现在你们应该做的是，赶快把自己和家人隔离在室内，密切注意身体的变化，如果发现有发烧等症状，赶快报告。你们要考虑怎样才能更有效地隔离，要考虑隔离后生活怎样安排，这都是当务之急。这样的急事不去做，却来这里吵吵闹闹，白白浪费时间，岂不是对自己的预防反而不利？第三，老江的错，错在不知道这疫情的严重性，而他到你们各家串门，本意还是表示友好，你们凭良心说，是不是这样？总不见得他真的是故意把病传给你们吧？本来是多年的友好邻居，现在你们这样做，不是伤了邻里感情？四，像林大狗这样的冲动，如果刚才没有制止，是不是会造成财产损失甚至人身伤害？这么多人一冲动，后果不堪设想！你们说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听宋老师这样一条一条分析，大家都心服口服。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呢？宋老师说：“你们这几家老江去串过门的，和今天这里在场的，包括我，每个人都有被感染的可能。所以，赶紧回家去，把门关上，并且打电话与社区联系，报告情况，听从社区的统一安排。具体的做法，相信社区会给你们指导。老江家里的生活安排，我会与社区联系。好了，快回家去吧。”
到家后，宋老师做好了自己的消毒工作，马上把小区里的这一情况向社区主任通报，社区立即为这几户居家隔离的家庭作了有关安排，包括为隔离在家中的居民送给养，当然，对老江的妻子也是一视同仁。江嫂非常感动，在微信里对宋老师是说不完的感谢话。可是宋老师回答非常简单：“远亲不如近邻，咱们隔离不隔心。”
小区里有了这样的情况，被关在家里的宋老师反而忙碌了，她通过手机微信尽力做周围各家的思想工作，既要他们打消顾虑，又劝他们加强对自己的保护。
这天晚饭后，宋老师打开了电视机。电视上正在播放武汉抗击疫情的消息。画面上，有医生在病房里紧张地工作。宋老师见这个医生的背影好眼熟，心里一格楞，便目不转睛地盯着。不一会儿，当医生转为正面时，她看出来了，这正是自己的女儿舒悠啊！虽然她穿戴得严严实实，但，女儿的举手投足，怎瞒得了母亲！宋老师的心揪紧了。几天来，舒悠不是早上就是晚上，总会在微信上与母亲说上那么一句两句，老是说每天很忙，只报一个平安，不多聊了，根本没有提起去疫区的事，可见她一直瞒着自己啊！顿时，宋老师看电视的心情没有了，她靠在床上，心潮翻滚。
十一点多时，女儿发微信来了，仍然是这几句话：“很忙，累了，不多说了。”宋老师就直接问她：“你什么时候去的武汉？”稍停了一会儿，女儿回答了：“妈，您知道了？我是替您买好菜的第二天就过来的。我不敢告诉您，怕您担心。”宋老师许久没回答。她的心里波涛汹涌，无法平静。一会儿，女儿呼叫语音通话了。宋老师接通后，手机上传来女儿低沉的歌声：“……看吧，千山万壑，铜壁铁墙，抗日的烽火燃烧在太行山上，气焰千万丈。听吧，母亲叫儿打东洋，妻子送郎上战场……”宋老师听得老泪纵横，情不自禁地一起唱了起来：“我们在太行山上，我们在太行山上，山高林又密，兵强马又壮。敌人从哪里进攻，我们就要它在哪里灭亡……”歌唱完了，女儿在那边轻轻地说：“妈，这首歌是您十八年前教我的，我一直没忘。”宋老师抹掉了脸上的泪，只是轻轻地回答了“自己小心，每天跟我联系”，就关闭了语音。
第二天，宋老师仍一如既往地忙着。这些天，微信上关于抗击病魔的消息很多，而各种各样的假消息也源源不断、不胫而走，宋老师给自己加了一个任务——辟谣。看到那些恶意渲染疫情的、挑拨政府与民众关系的、扰动医患对立的等等信息，宋老师总是第一时间把它揭穿。但是她最牵挂的还是那几户被隔离的人家。作为退休教师，宋老师想起当年做班主任时经常家访，便又给自己加了一个新的工作——电话家访。她一户户地问那几户居民的身体情况、生活需求，这天，5号楼406室的柳莺告诉她：“生活上的事没什么问题，现在最急的是孩子的学习了。我儿子的读书成绩本来就跟不上，现在没人指导作业，单是数学题，他有十多道不会做，又不能出去问老师、同学，怎么办啊？这样下去，等开学后，跟别的同学差距不是更大了吗？”宋老师听了，心里又多了一个压力。可是她忽然灵机一动——我自己不就可以帮他吗？于是宋老师就与柳莺说：“你把儿子不会做的题目在微信上发给我，我先看看。”结果，宋老师在电话上很轻松地就为柳莺的儿子指导了这几道题的解法。她想，柳莺家有这个问题，别的人家呢？于是，她主动与另外几户联系，说，凡是上小学的孩子在学习上有问题，都可以向她求助。这样，通过电话、手机和电脑，孩子们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地传过来，而宋老师都一一帮他们解决了。
疫情尚未击退，奋战仍在继续，居家隔离的宋老师也照旧忙忙碌碌。二月的第一天，宋老师手机上收到了社区主任发来的一张照片，是一个年轻女医生和她父母亲的合影，那正是当年宋老师一家的全家福啊！宋老师一见照片，就把目光投向客厅中间的墙上，那墙中间挂着的，就是放大了的这张照片。宋老师奇怪地问主任：“你是从哪里得到我家这张照片的呀？”主任回复了一句：“敬爱的眼镜奶奶，我向您鞠躬了！”接着她发来了一篇报纸上的文章，宋老师急忙细看，报上是一篇写罗舒悠医生的通讯，上面写到了十八年前，母亲与正在医院实习的女儿罗舒悠，唱着“母亲叫儿打东洋，妻子送郎上战场”送丈夫罗骏医生走向抗击非典的第一线，后来罗骏医生不幸感染病毒，以身殉职；十八年后，罗骏医生的女儿罗舒悠主任医师又带着医疗队从东海之滨义无反顾地走向抗击瘟疫的最前线武汉，恪尽职守。那一天，因为劳累过度，罗医生昏倒在她巡察的病房里，现在已经被上级强制休息了。文中特别写到，在抗击疫情的战斗中，与罗医生形影不离的，正是这一张照片……
看完这篇文章，宋老师心中阵阵发痛，眼中沁出泪花。她坐在椅子上，一时里空空的了。社区主任又发来一句话：“敬爱的眼镜奶奶，看到这照片，我们才知道，原来您就是当年广东那位特别有名的为抗击非典而殉职的罗医生的夫人，谢谢您为我们做出了好榜样，还教出了这样一个好女儿。”宋老师的心慢慢平静下来了，她擦去泪珠，给主任发去了一句话：“谢谢主任，女儿会打胜这场战役，胜利回来的，我等着她……好，不多聊了，约定的时间到了，我该给206室的孩子打电话了。”主任真情地劝她：“眼镜奶奶，您好好休息几天吧，不要太累了。”宋老师说：“我会照顾好自己。前方将士在枪林弹雨中冲锋陷阵，我们在后方哪怕是做几双军鞋，也算是支前吧。”
本栏目主编：宋蔷
作者简介：张仿治，1949年出生，浙江省作协会员，中学高级教师，宁波市首批学科骨干。已退休。因所学是中文专业，退休后寻思，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动笔写点东西以自娱。于是近几年陆续在报刊发些小说、散文，并出版有散文集《一个榫头一个眼》、《米饭为什么这样香》、《悠然见菜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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