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丽娟 | 黄豆, 黄豆
黄豆, 黄豆
文|罗丽娟
周日,气清天朗,惠风和畅。与朋友相约到田野去,亲近自然,放松心情。眼睛离开电视、电脑、手机屏,视野豁然开朗,吸一口新鲜空气,周身都是累累秋实的甜美清香。
“黄豆——”朋友惊喜地发现,一块刚收割完的黄豆地里,有不少遗留的黄豆荚,就弯腰捡起来。捡黄豆!捡黄豆!我情不自禁地重复、自语着。
沉寂的记忆訇然洞开一扇金色的大门,鱼贯而入的思绪,穿越历史红尘进入上世纪70年代中期,眼前清晰地展现出,在豫西南农村关于黄豆的趣事。
捡黄豆
那是在农村推行“联产责任制”前期,所有粮食收成归公,再按人头和工分分到各家各户。僧多粥少的日子,孩子们期待的幸福就是吃顿“饱饭”。所以都想存点“私粮”。
大家给生产队收黄豆时的懒散劲儿倒不如收完后“一窝蜂”捡黄豆的场景更热烈壮观,因为捡到的黄豆归自已。
深秋早晨,寒意浓重。天刚麻亮,生产队钟声就响起,家家户户呼儿唤女,提篮背筐,成群结对,直奔一公里开外岗坡上的大块黄豆地。社员们便一字排列挥舞镰刀搳黄豆,孩子们蹲在地头等,等大人们收割完毕,再把一堆堆黄豆夹运到地头,垛到几辆大木轮子牛车上拉走。因为,有人严加看管,之前,是不能抢的。虽然孩子们饥肠辘辘,冻得吸溜着鼻涕,但他们望着黄豆地,像盯着一个“虚腾腾热乎乎的大白馍”一样,谁也不愿片刻离开这片希望的田野。
说是迟,那是快,大约过一个多时辰,拉网式哄抢就开始了!
刚才还闹哄哄的,队长大声喊着:“割干净,捆好,装满,拉上走!”或者:“别动,谁再敢拿,统统没收!”
现在人们一下子安静下来,除了“呼呼呼——!噌噌噌——!”和吸溜鼻涕的声音,没人有功夫再说话。
嘿!人们收搳时故意遗留下的豆秧还真不少,成熟的豆秧上叶子已落光,直噘噘,毛茸茸,鼓饱饱的黄豆夹,疏密有致地长满在豆杆上,像孩子故意挺着吃饱了的肚皮。
大人们手快,多数都捡在前头。一个个弯腰弓背或马趴跪地,疾风骤雨般地不停移动着“柴杷子”一样手臂。也有孩子不甘落后,窜到前头抢。
“快点!你扬着个脸干啥?”
“咋里,干一会儿就累死你啦?”
“憨娃儿,快往前头捡!”
大人们有的大声喊,有的小声说。他们趁往筐里装、往腋下夹或者擦汗水的功夫,直起腰来,回头看一眼自己的孩子,或催促或责骂,或叮嘱传授“捡豆经验”。
孩子们表现不同,有的争胜傲强,不用家长说就像在学校参加劳动竞赛一样,忍着被豆杆茬子扎得生疼的脚,不言不语表情凝重,虎虎生风地不断刷新成果;有的孩子生性贪玩,捡了两把儿就“老驴望青”一样站着癔症半天,家长也没辙儿,就忍气吞声只顾自己赶紧捡,也不再回头骂孩子而浪费宝贵时间了……
大约四十钟,这块黄豆地就被“龙卷风”一样过滤了一遍。
又开始闹哄哄了,一家家都整理自己的“战利品”,互相比着说着,你家捡的多,我家捡的少,你筐比我大,我筐比你小,这娃儿勤快能干,那娃儿好吃懒做的,啰嗦话像锯子下的木屑一样,霏霏不绝。
直到日上三杆,都成筐儿、成捆儿的背着、扛着、说笑着,浑身洋溢着收获的喜悦往家赶去。
烧黄豆
还有六七个,是家长管不了的调皮孩子,把捡来不多的或者是“顺手牵羊”偷拿了生产队的黄豆秧,往地头一放,就大功告成地仰喇四叉躺在土坡上,尖腔怪调地喊着,累啊!饿啊!
“来,咱烧黄豆吃!”突然有蓄谋已久的孩子说出了这个馊主意。大家眼睛一亮,万分赞成。噌—地站起来,有了精气神,都自觉把“劳动成果”统统捐出,堆拢一堆,用干豆叶引火,那带着毛茸茸豆角的豆杆,立马就噼噼啪啪燃着了。
“急,急,还不熟哩!”
“走开点,别烧住你!”
豆角炸开,很快就闻到炒黄豆的香味来。有人迫不急待地把蹦出来的豆子儿捡起来就往嘴里塞。“嗞溜儿——”一声,趴在地上吹火的柱娃,前额留海烧焦一片儿。大家笑着叫着,柱娃皱眉摸了摸前额,一会儿,扫兴的事就被即将吃到美味的喜悦冲淡了。
毕竟刚割下的豆杆还有些青湿,捂多了压灭了火,只冒烟。
大家办法多,有的厥着屁股用棍子支撑着掌握火候,有的在周围找干柴,有人搞来玉米杆趴在地上“捅炉子”,有人干脆脱下棉袄“煽风点火”。
那时,农村孩子没秋衣,都穿着“空筒”袄。大个子“典娃儿”一边吩咐大家,一边脱下棉絮败露的破棉袄,露着光膀子,双手提着棉袄领部,弯腰、叉腿,抿起嘴,吸溜着大鼻涕、一下一下猛劲儿地煽。果然,火又燃起来了。
阳光开始暖洋洋了,玉米、黄豆、红薯、芝麻金灿灿、黄澄澄地以各自的成熟美点缀着秋天的田野,散发出不同的果实芬芳,诱惑着孩子们的辘辘饥肠,但最令人垂涎的,还是眼前这一堆将要烧好了的“和着草木灰的焦香黄豆”。
空旷的田野里,一群孩子咂磨着嘴、咽着口水,围着一堆烧好了的“美食”。
“好,开吃吧——” 典娃儿一声令下,娃们像饿狼一样扑上去抢食。
“别烧住嘴!”典娃儿比威严地说,“不准抢,谁都管吃饱!”
于是,大家都放下要“抢”的架势,先从边上用豆杆拔着,一个一个拣着吃。或抓起一小把,用嘴吹风,右手撩起,左手接住,等灰飞豆落,豆灰自然分离后,就一扬脖子,将一把烧得糊头黜脸的美食“捂”到嘴里头。那焦香、爽口的味道顺着鼓囊的腮帮、蠕动的咽喉徐徐而下,瞬间滋养了全身每一个饥饿的细胞。
吃过几大口,都觉着每一个毛孔都舒展了,额头、鼻尖、浑身都汗津津的有了活力。
吃着烧着,一堆豆杆荚基本烧尽,只剩豆和灰了。典娃儿又脱下棉袄对着“豆灰堆儿”猛煽。这次,不是煽火而是煽灰。“灰飞烟灭”后,地上只剩下一堆赤裸裸的不同肤色的黄豆子儿,大家的吃相也从容许多。
吃饱了!小伙伴们一个个抬头仰脸,以一种幸福知足的眼神互相看着,这才发现,一张张黑糊糊的小脸儿,像长了胡子的贪嘴小花猫一样!于是,大家彼此指着说着,前俯后仰地笑翻了天!
有的嘴里还嚼着,眼睛却不太专注了。因为各自心里开始琢磨着另一件事——找东西 “屯粮”。
女孩子先往衣兜里装,再摊开花手帕往里包。男孩子找筐子、篮子,有的干脆用绳子扎住裤腿儿,从裤腰往里装。只见剩下的一堆儿烧熟的、烧糊的、半生不熟的黄豆,很快被大家瓜分干净。
正晌午,大家伸着懒腰,打着饱嗝,一路欢笑嬉戏,带着焦香的美食,带着幸福的滋味回家了。
“唉唷——你个鳖娃儿!指望弄点黄豆卖了让你交学费哩,这可倒好,裤裆里装回来这点儿“糊头黜脸”的豆子能干个啥?”听见隔壁的张婶在院子里骂柱娃,接着又听到追打声。同时,也听见吃到烧黄豆的柱娃的两个妹妹“咯咯咯”地笑声……
拾豆芽
收了黄豆,耙了地,下了一场雨。遗留在地里的黄豆子儿像“捉迷藏”似地把自己“豆蛋蛋”的模样变成了水翠肥嫩呈鹅黄色的“豆芽芽儿”。
小豆芽儿悄悄地扒开松软的土,有的露出还“包着胎衣”的小脑袋,有的摊开两瓣“小手掌”,扭动出婀娜性感的白玉身姿,一个个都冰清玉洁地展现在柔和的晨光里。
“捡豆芽儿去!”一帮小伙伴相约,在雨后的清晨,提着小桶或篮子又走向那块战地。已看不到“烟熏火燎”的烧黄豆,那口感、那美味已飘散在往日的笑谈里。但眼前每一个粗壮壮、饱嫩嫩的小豆芽儿又是一个惊喜,像一个个快乐的音符,它们似乎跳跃着、挑逗着孩子们的视线,把整片荒芜的土地、寂寞的田野变成了充满欢声笑语的幸福天堂。
慢慢扒开薄土,用拇指和食指薅出小豆芽儿,再小心翼翼地揭掉“胎衣”,捏掉小根须上的细土,然后艺术品似地细心观赏一会儿,才轻轻放进篮子或桶里。也许是怕耽误了豆芽儿的继续成长,或者是怜香惜玉怕晒蔫儿了它们的水嫩容颜,小伙伴们有的把小桶里装了水,有的用手帕摊开遮住捡进篮子里的豆芽儿,与其说是在捡一道餐桌上的豆芽儿菜,倒不如是在寻找遗失的“心爱宝贝”。
豆芽儿,让人想起出淤泥而不染的“莲”的品格,一样的鲜活娇美,高贵圣洁。《爱莲说》里说:“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也许当时觉着,得到如同“莲”一样的豆芽儿其实太容易,所以也不怕苦累。
雨后的阳光清新而明亮,豆芽儿在晨光里更加晶莹剔透。可是,田地里的泥泞夹杂着柴草缠裹着鞋子难得前行。大家身上、裤腿上都粘了泥水,脚上的鞋子也成了“泥坨坨”,但拾豆芽儿的兴致依然高涨。娴妮儿蹲下来弄掉脚上的泥泞,重新扎紧鞋带,柱娃已脱下鞋子穿着棉袜跑前面捡着。
半晌午,太阳耀眼而热烈了。捡累了的孩子们拎着豆芽儿来到地头,一屁股坐在草埂上,把“成果”放在两腿间,用手抓着拢着,掂量着。
大家开始说谜语,讲笑话。“老大张着嘴,老二扭着腰,老三河里游,老四水上漂”很快有人抢答:“花椒、豆芽儿、鲤鱼、猪油”。那时的谜语简单,却都与温饱相关。
还有不想玩这些游戏的,就到旁边的红薯地里搞来长长的红薯秧,去掉叶子编成“绳子”,大家就开始跳绳。先猜“手心手背”决定派队,再严守规则地开始跳绳。
“小汽车,滴滴滴,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边跳边唱,唱不完就惩罚在草地上 “翻跟头”……
说唱声、笑闹声尤如天上飘浮的云朵儿,轻盈潇洒、无所牵绊地翻滚着、舒展着,广阔的田野成了一个充满无穷乐趣的童话世界。
“……回来吃饭啦——!”
直到晌午头,有家长在村头长一声、短一声地喊着自己孩子的小名儿,这帮孩子才匆匆收兵。这才想起“捡豆芽儿”的事,讪讪地拿起已经晒蔫儿了的仅够“半盘儿”的豆芽菜,满身泥巴,灰头土脸地往家赶。
……
“嗨!嗨!还在发愣呢——”朋友已捡了不少黄豆,他几次提醒干预,终于把我延绵酣畅的思绪拉回现实。
时隔三十八年,改革开放,国富民强,从只求温饱到健康营养,从提高生活质量到追求生命品质,从人造卫星到嫦娥三号。弹指间,事过境迁,沧海桑田。岁月更迭,鬓角霜染。却丝毫模糊不了童年生活的快乐记忆,更丝毫改变不了我,一个农民的孩子,对农民,对土地,对粮食的感恩和敬畏!
我和朋友坐在田间许久,我把 “捡黄豆”“烧黄豆”“捡豆芽”这些长长的故事讲给他听,从小在城市长大的朋友似有感触地沉默良久,然后,意犹未尽地说:“土地、粮食是个宝,你的童年真好……!”
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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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罗丽娟,河南邓州人,供职于河南南阳油田通信公司,政工师,十多年从事文字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