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万字完整版“养母”(节选自长篇传记文学《虐生》)/ 轩诚撰稿(第1815期)


养 母


2
我原本姓杨,但从到养母家开始我就承接了养父的姓“惠”。也是巧了,惠也是我母亲的姓,因为她和我养父老家是一个村、蓝田华胥惠家斜村的,应该还是本家。也是从那时开始,我有了一个使用终生的名字:惠增绒,后来我知道了这个名字是养母家那个早夭女儿的名字,上学后我就自己将“绒”改作了光荣的“荣”。那个我从没有见过面的哥哥名字叫惠增祥。养母后来说买我的那天是1938年农历三月初五,她也不知道我具体是哪天生的,索性就把这天当作了我的生日。
我养母家的家境很好,我刚来时一家人住在西安端履门85号,那个院子相当的大,现在想起来光房子应该都有几十间。多年后那处院子几经变卖成了著名的西安市民主剧院。
我的养父名叫惠子柯,我只在墙上一张发黄的照片里见过他。据说养父以前是个开棺材铺的大老板,生意做得很大、也很兴旺,并且听说他还算是半个文化人,毛笔字写的很好,说他去世前每到逢年过节都会被请去给住在菊花园街张府巷、当过陕西督军的张凤翙公馆写对联。但是在我来到这个家之前,养父就已经去世好几年了,所以我这一生中从来都没有开口叫过爸,就更不用说什么和父亲一起生活、享受父爱了。
养母叫张桂贤,娘家是现在的灞桥区歇驾寺人,和抗日名将孙蔚如将军是干亲家。她还有三个弟弟、两个妹妹,妹妹一个叫张慧贤,一个叫张志贤。我的二姨夫很早参加革命去了延安,解放后随队伍从延安回到了西安。

我来到惠家时家里已经没有一个男人了,仅有一个我从未见过面的哥哥那时也已经投奔他们的亲戚孙蔚如将军,当兵上了抗日前线。年龄最大的是养母的婆婆、我叫她奶奶,另外还有一个嫂子。
我的养母是养父的填房夫人,她很小的年纪嫁过来时前房留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那个女儿没长多大就得痨病殁了,儿子在我去之前就跟着孙蔚如的部队当兵走了,我就从没有见过他的面。据说养母后来找人算过命,算命的说她这人一生克性大,这以后也不会再有自己的儿女了,即使有了也养不过18岁。所以养父死后虽然她年龄还不到二十岁,但由于这个心理阴影,又加上被一个小小的贞节牌坊给禁锢住,她就决定不再嫁人了。我记得小时候看见过养母那个木制的贞节牌坊就摆在她的案头,后来时间长了被她收了起来。也许因为这些个原因,刚开始几年,养母对我还算正常。
我到养母家前两年过的也算平和,养母对我还比较疼爱。记得有一次嫂子做饭时我在旁边玩耍,看到嫂子切的红萝卜丁嘴馋了,伸手就拿了一块放到嘴里,嫂子拿起旁边的筷子敲打了一下我的手,养母看到了还指责她说:“娃吃就吃了么,你打她干啥?”
在我六、七岁的时候,突然有一天部队上来了一个报丧的,我清清楚楚的记得那个人名字叫李幼伟,他带来了哥哥死亡的消息。李幼伟进门时,我正在厨房给扸子(pia音、四声,旧时关中一种口小底大、圆锥形金属茶壶,可以直接放在火上熬茶喝)灌开水。看来人了我就找了个碗,准备给客人倒水喝,突然听到养母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吓得我手一抖碗就掉到了地上摔碎了。养母转身就边哭边打我:“你就是个克星,你克死了我儿子还不够,又打了我好好的一个碗。”

那时我虽然年纪小,但非常聪明,记忆力很好,四、五岁时我就已经会背《弟子规》、《百家姓》、《三字经》这些了,并且这还不是专门的老师给我教的,都是听嫂子或是别的人读上一遍、我就能背过了。养母曾经给我说过,她喜欢听北平人说话的口音,觉得北平女娃也长得洋气好看。我那个没见过面的姐姐死的时候,养母哭得很伤心,所以哥哥当兵走的时候就安慰她说:“妈,我当兵要是到了北平,回来的时候就给你买一个北平女娃做闺女。”现在哥哥突然死了,养母一下子把怒气都转到了我的头上。因为我从小也爱学说北平话,也许因为这个原因,养母就认定是我的到来把他的儿子给克死了。从那以后,她对我的态度就急转直下了。后来听说哥哥并不是战斗死亡的,而是擦枪时枪走火把自己给打死了。可怜哥哥当兵打仗六七年,却在抗战胜利前不久自己把自己给打死了。
我四岁多的时候有一次出麻疹、发高烧。烧得迷迷糊糊的我躺在炕上不知多久了,身体内一阵恶心不知怎么的就呕吐出来两条蛔虫。养母看到了就把我从床上硬拉起来,逼着要我把两条蛔虫都吞进去。嫂子看见了不忍心,就说:“妈,你放过妹妹,我来收拾吧。”家里的老奶奶也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说:“桂贤,娃还那么小,病得这么重,你又不给看,就别折腾她了。”养母根本听不进去别人的话,还是逼着要我把两条蛔虫吞下去。嫂子拿个簸箕铲了些土,用个棍挑走了蛔虫才算了事。
奶奶是一个善良、还有些风趣的老人,对我也很和善,但因为我到惠家后没几年她就去世了,所以我关于她记忆不多,只有两件事印象深刻。那正是日本侵华战争时期,西安城经常会响起防空警报。我们那一片居民躲避轰炸的防空洞就修在端履门口东南角、现在的西安老孙家泡馍馆那个位置的地下。防空警报一拉响,大家就日急慌忙的穿上衣服,前拉后扯的往防空洞里跑,心惊胆颤的呆在里面等待着不知如何的结果。不记得过了多长时间,解除警报声拉响了,才慢慢地有了一些光亮,忽然周围的人都冲着我们大笑起来,我们几个互相一看,奶奶的帽子带了个反的,我和她的衣服也都穿得乱七八糟的,最可笑的是我嫂子,她往出跑时不知道把一块什么破布当头巾包在了头上。

奶奶后来得了一个叫“咽干”的病,现在想来应该就是喉咙或是呼吸道上的癌症,在西安城市里找了很多大夫也没有看好,养母就联系了她娘家人,一个大马车把奶奶拉到了灞桥区歇驾寺。在那里舅舅家给奶奶找来了好几拨和尚、道士、神婆子什么的,给她作了多场法事,就这样折腾了两个月,还是没有留住奶奶,在她弥留之际,把她送回了蓝田华胥惠家协村。听到消息后在西安的二舅张明俊就带着我往蓝田赶,因为没有车,我们就一路步行。赶到家后还是没能见上奶奶最后一面。奶奶去世后,不知道当地是什么风俗,只记得听人说因为我们家里没有男丁,贴在外面的讣牌被人给搂了(撕掉的意思)。
嫂子名字叫崔秀芳,娘家是西安市瓦胡同人,哥哥阵亡的时候也没给她留下个孩子。养母想起了奶奶去世时被别人撕了讣牌的事,也是为了给这个人丁单薄的家里续上香火、留住嫂子在家里,于是她回蓝田惠家门里给嫂子过继了一个族里的男孩。至于这个孩子是买的还是怎么来的,我不清楚,反正听说是我们惠家本族里的。这个男孩名字叫惠光前,年龄比我大三四岁,但按照辈分他还得把我叫姑姑。惠光前来到家里之后,养母的脾性已经很不好了,所以也经常会受到她的虐待。时间长了他就偷偷告诉我说:“咱们都不是这家亲生的娃,这么下去会被这婆娘打死的,咱们跑吧。”我是被打怕了的,也知道自己跑了也没地方可去,就不敢接话,但惠光前不久后还是跑回了蓝田。没想到解放后惠光前竟然为这段经历跑回西安,到区政府把我养母告了一状,说是她解放前毒打了自己,并且说养母还专门做了一个打人的板子。政府把我们叫去对质,养母当然是不会认账的,我因为害怕没敢说实话,只能说我没有看见。
我来到惠家时家里已经没有什么生意了,经济来源就是收房租。没过几年奶奶得病过世了、哥哥也在前线死了。哥哥死后嫂子不知怎么地认识了西安东大街清雅斋饭店的老板,就和他勾搭上了。有时候该做饭了还不见她回来,养母就让我去叫她。我去找到她说:“姐,咱妈叫你回去做饭呢。”她躺在床上连身都没起就说:“你给咱妈说我在饭馆吃过了,叫她自己做饭吃。”我回来一说,养母就把气都撒到我身上了,免不了对我又是一顿打骂。过了一阵嫂子在报纸上发了个改嫁声明,嫁给那个老板做了小妾。谁知解放后有一次在菊花园开清雅斋饭店老板的批斗会,养母不知受了谁的唆使,还上台控诉了他勾引走了自己的儿媳妇,算是报了一箭之仇。原本她还叫我去上台,我害怕没敢去,再说了我心里对嫂子并没有什么太多的仇恨。那年嫂子改嫁出门时还偷偷的给我说:“增荣你要记住,咱妈命硬,人家算过她的娃都活不过十八岁,你将来也得小心点。”

家里就剩下了养母和我,也少了来钱的营生,养母就卖了端履门85号院子,除了用卖房钱买下了东厅门16号院子,又用余下的钱给娘家人在乡下买房置地。解放后土改时我舅家因为这被定了个地主,我的两个妗子就整天骂骂咧咧地说:“批弃(音。蓝田方言,骂人的语气助词),都怪张桂贤,那时骚情地给人买了这么多的地。”养母娘家在西安三意社隔壁、骡马市21号租有一个院子开了家张家客栈,由她的娘家兄弟、我的舅舅负责经营,店里需要添置什么物品、或者是生意上倒不开了,也都是我养母出钱支撑的。后来我外婆带着我二姨、三姨也都离开老家住到了这里,我记得二姨三姨搬来时就带了一辆纺车,剩下的东西都是我养母给买的。快解放时房东感觉到形势不对,就把那座房子转卖给了养母。解放后那些年运动多,为了躲避政治风险,运动来了,养母就写个东西把房产赠与张明俊(我舅舅),运动过去了就再要回来,好像如此反复了3、4回,后来终于在她走后给我带来了一场官司。







相对于童年对我的虐待与打骂,养母逼迫着强加给我的婚姻是对我此生更大的伤害。
国民党的侦缉队长黄震(化名)解放前是我们那片一个有权势的人,他一连娶了两房太太,可就是生不出来一个孩子,后来高人给他支了个招。1948年底黄震又娶了个三姨太,但这次他没有让三姨太住回自己家里,而是在我们院子里给租了后过厅旁的一间屋子。随着三姨太一起搬来的,还有个侍候她的勤务兵、一个十四五岁高高大大的年轻人。时间长了听邻居们议论才知道,原来是黄震不能生育,就回老家长安韦曲招来了这个名叫赵开水(化名)的小伙子,名义上是给三姨太做勤务兵端茶、递水、倒尿盆,实际上是想借种帮着他们生个孩子。据说黄震还给赵开水承诺说:“我看你也是个老实娃,将来如果三姨太能怀孕生个娃,我就带你们一起去台湾享福。”几年后我知道了赵开水不但没能帮三姨太怀上孩子,还将三姨太传染给他的股癣传染给了我。
三姨太自己没生过孩子,看着十二三岁瘦瘦弱弱的我就很有些疼爱,每次听到我妈在后面打我,就会叫到:“开水,你赶紧到后头去拉一下,劝劝你妈妈(麻音,意同大婶,关中人对长辈妇女的一种亲切的称呼)不要打了。”赵开水是1934年农历二月二日生人,当时他也才14岁,用现在人的眼光看也还是个孩子。但他是个早熟的男性,长得也有些魁梧,在性方面的能力和需求更是极其旺盛。我那时候胆小,从来也没和他说过一句话。
那时候每次我妈打了我,或者是晚上她和胡俊凯锁门出去了,我就会躲到过厅后墙角的一口破缸底里,铺盖一些烂麦草杆,迷迷糊糊的就能睡到后半夜,直到她和胡俊凯回来了我才能回房间。解放前的儿童节是每年的4月4号。1949年儿童节那天我在学校里又是参加讲演比赛、又是演节目,回家后已经很累了,不知为何又被我妈打了一顿,就又躲到了破缸里。我小时候睡觉很死,那天又累,正在破缸里睡地迷迷糊糊的,睡梦中觉得有人在拉扯我的衣服,对我动手动脚。我睁开眼一看是赵开水,他正狠劲地扒我的衣服、裤子,我既害怕又不敢出声喊,就在黑暗里拼命挣脱,他怕人听到也不敢太用强,我就腾出手狠狠地抽了他个耳光。这时恰好前院一个房客起夜路过,他才没有能得逞、偷偷的跑了。

骡马市与我们比邻而居的西安三意社
赵开水喜爱秦腔,知道了张家客栈是我们家开的,有时候就会去隔壁的三意社,以邻居的名义蹭着看个把把戏,后来还学会了不少唱段。多年后他还到处给人吹牛:我在三意社看戏,从来没买过第三排以后的票,见了苏育民我都是叫舅呢。
解放后第二天,赵开水就回长安了,走的时候他给我妈说:“妈妈,我回呀,你记住我叫开水,不要把我忘了,以后想我了,就看看炉子上咕嘟咕嘟的水开了就记起我了。”。我当时正在旁边梳头,从上次事情以后我就一直在心里记恨他,所以他讪讪地给我打招呼时我也没搭理他。解放后不久我妈再次卖了东厅门16号的院子,带着我搬到了骡马市21号张家客栈。
赵开水解放后又回到西安,通过黄震的关系在西安市消防队参加了工作,被分配到北门里早慈巷的消防三分队。工作后他几次到东厅门老宅里打听我们的去处,老邻居们都知道他没安什么好心,再看他穿着一身的黄皮也都很不喜欢,就都说不知道,他去了多次,也没有问到我们的去处。赵开水的出身好,家里是彻彻底底的贫农,又有黄震的关系帮他,所以工作不久就当上了消防三分队管后勤的司务长。有一次消防队来了一个修笼屉的,赵开水看着他面熟,就在和他闲聊时问他是不是住在骡马市张家客栈后楼上,没想到还真让他给问着了。他就紧着打问:“张家客栈的大姑娘、带着一个女子的,你认不认识?她们也住在那里吗?”修笼屉的随口答道:“就是的,那个女子叫增荣。”
找到了我们的下落,赵开水就隔三差五地跑到我家里来,我妈看到了一身警服的李开永很有些害怕。三姨知道了就给我妈说:“你要小心点,这家伙知道你解放前的根根系系,搞不好他会去给政府检举你,干脆就答应他,把增荣嫁给他算了。”赵开水为了说服我和我妈,一边威胁,一边展开了花言巧语的攻势,他吹牛说:“我不抽烟、也不喝酒,嫑看我叫个开水,平时我连开水都不喝。”我是知道赵开水底细的,他不光话多爱吹牛,还一身的坏毛病,就死活都不同意。我妈这时候没有了胡俊凯,既害怕、也想找个靠山,就同意了。
1953年我17岁,我的老毛病羊角风又犯了。有一天该上学了,我妈在楼下叫不答应我,结果上楼一看我已经昏死在地板上。她想起了“你的儿女都活不过十八岁”的心结,就更着急了。我妈的哭喊声中三姨来了,她们和邻居七手八脚的把我送到医院,之后我妈就让三姨坐个洋车去消防队把赵开水叫来了。
晚上回家后我妈就让赵开水和我住到了一起。我妈关了灯,赵开水爬上炕来就想对我用粗,我拼死挣扎,哭喊叫着让我妈开灯。我妈不但不理我,还在一边怂恿说:“开水,脱了衣服,硬上,她就是你的女人了。”我一边挣扎,一边用手使劲抠打着床边的土坯墙。终究是我体力不支,就如他们所愿,把生米做成了熟饭。第二天我在院子遇到住在我们隔壁房间的三意社导演姚鼎铭、姚裕国兄弟俩,他们看着我摇摇头,“哎”的一声长叹一口气走开了。

赵开水本来只是以给我看病为由请了一个白天的假,结果不但当天晚上未归、第二天白天还在我家晃了一天,晚上还赖着想继续住在这儿,被坚决不同意的我骂走了。那时的公安机关内部纪律很严,赵开水回到单位后就受到了组织的批评,为此他还背了一个警告处分,这也成了他后来几十年和我过不去、打嘴仗的事由之一。就这样,在母亲和三姨的多重压力下,在赵开水的死缠烂打下,最后他还是一个人去领的结婚证。那年我才刚刚年满十七周岁,还没有初中毕业,也因为这次疾病与结婚等诸多因素影响,致使我的学生生涯戛然而止,一本肄业证告别了我的学生时代。
1953年4月,赵开水用一只破木箱、两床旧被子就把我娶了回去,他给我连一只袜子、一件衬衣都没买。结婚时赵开水穿着他的警服,我穿的是我上中学时做的一件毛领的旧列宁服,只有脚上的一双布鞋和袜子是我姨给我买的新的,带着我姨给我陪嫁的嫁妆——一对新枕套就结婚了。结婚前我妈还尝试着给他说:“开水,我看西大街的寄卖商店里有一块旧英纳格女表,也才几十块钱,结婚时你买给增荣吧。”“买表,买什么表?”赵开水一听脸就黑了,反问说,“我到现在都还没表呢,我的表瓤子都让老鼠给吃了。”
我们结婚时赵开水已经调到了景龙池派出所工作。派出所在巷子南头,我们在巷子北头租了一间房子。那是一间非常破旧的老式民房,门槛下面有很宽的一道缝子,房东老太太是外县来的一个改造对象,她让赵开水活点泥把那缝子堵上,赵开水也没管。那间屋子最可怕的是半尺多长的大老鼠一窝一窝的,一到晚上就像逛集市一样在屋子里跑来跑去。那时派出所的工作纪律很严格,除了两顿饭和星期天不值班的时候,晚上都不允许在家住。我从小就害怕一个人睡,这下倒好,刚结婚的我晚上就得一个人睡在阴冷的小屋里。一会儿窗口掉下来一只老鼠,就在我脸上、身上来回跑,所以一个晚上我都很难睡会儿安稳觉。
那时赵开水由于在消防队工作时进过水车,落下了内风湿的毛病。所以每天早上他就跑回来,让我用艾卷给他灸背,我和老鼠战斗了一晚上,浑身酸痛,一边给他灸着背、一边就难受的哭了起来,“哭、哭,你哭什么哭?小时候要不是我拉着,你早就叫你妈给打死了,现在还不知道感激我”。这好不容易给他灸完了,赵开水转过身就把我扑倒到床上,拉下裤子就强行做了起来。到了晚上回来,这样的过程就又会来上一遍。

我们结婚的时候,赵开水家里也没有任何人来,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家还有什么人,直到婚后我才陆陆续续知道了他家的一些情况。他父亲是在赵开水9岁时去世的,家里就他和母亲、两个姐姐、一个妹妹一起过活。后来有了一个比他大一些的哥哥,说是他妈招上门的干儿子,实际上就是她找的一个姘头。为了藏住这个秘密,她还把一个和我同岁的小女儿给了人。终究纸里包不住火,结果这事还是被族里人发现了,两个人就被家族里的人拉到街上打了一顿后游街示众,这个事情也成了众人皆知的丑闻。他那个说不清关系的哥哥解放后我见过两次,后来58年社教中跳他们村的涝池死了。赵开水就是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所以他从小就对性生活兴趣旺盛。后来恰逢黄震回老家招人,赵开水的体格外形看起来还好,他自己也因为他妈和他哥的丑事在村里抬不起头,就和黄震来了西安。
那个吹牛要带赵开水去台湾的黄震自己也没走了,但由于解放后原来国民党公安系统不少人都被新政府留用了,所以黄震不但没有被镇压,形势稳定一些之后,就和他的三姨太在北门外开了个修车铺。后来赵开水进新政府参加工作,在公安系统混的还风生水起的,和黄震有很大的关系。赵开水有时候给我吹牛西大街谁家的馄饨好吃、那家的泡油糕地道,我知道那都是黄震带他去吃的。
养母一生最担心的就是别人知道我俩的关系,为了避免填写这个,我一辈子没有入党入团。没想到后来还是暴露了。文革开始后一切都乱了,学校里各个派系斗得一团糟,有一派要去北京串联,就让我和他们一起去为他们打印文件和宣传材料。另一派的人为了打击对手,就贴出大字报说我的家庭出身有问题,他们是在使用坏分子,妄图给坏分子翻身。我为了自保,就写了一份说明我真正出身的大字报。没想到大儿子赵炜看到了回去告诉我妈说:“姥姥,我妈贴出了大字报,说她和你不是亲的,对不?”我妈很生气,我一回到家,她就躺到地上撒泼打诨:“你个没良心的,我当年多给了你们家两升麦子,你到今天还是把我不当亲的。我好不容易瞒了娃们这么多年,今天还是叫你给破坏了……”


于虐生处觅人心
——《虐生》创作谈
2019年3月份,我接到一个邀请,协助一个自认为非常有故事的八十三岁老人创作一本自传,和她第一次交流后我们就达成了合作意向,我认为对我来说这是一个不算太难的任务,并且初步沟通后觉得,这也许还会是一个很好的小说素材,有点捡到了宝的感觉,这个老人叫惠增荣。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原计划半年就可以完成的工作竟然持续了两年有余,甚至期间我和传主惠增荣都有过放弃的想法。在这两年间我失去了两位至爱的亲人,我的父亲和从小就很疼爱我的大娘离世而去。在为了本传心力交瘁、疲惫不堪时,我甚至用了三个多月时间、花了两万多块钱去广州参加了一个传统文化学习用以疗伤。这件事完全打乱了我的生活。
传主惠增荣今年85岁了,在这期间身体状况时好时坏,除了有一次是住院治疗外,大多数都是利用她自己久病成医的自信、和广播电台里那些专家教授们推销的形形色色的药品自我调理。当然了,在这两年期间我们还一起经历了另一件大事,就是从天而降的“新冠疫情”带来的灾难与恐慌。可以想到的是,我们这样两个人的沟通,经常有一个人的神经是会出问题的,这个神经病不是她、就是我。
惠增荣写自传的想法最早源于文革时期,一顶现行反革命的帽子要求她写了无数多的材料来交代清楚自己的历史,有了这个前因到了八十年代初她就准备写一本自己的传记。1985年她提前六年申请退休,有一个原因就是要开始着手做这件事情。1985年之后又发生了许多事情,特别是她和家人之间的矛盾纠纷、和广播电台的故事、空巢老人面临的各种社会问题,投资理财的种种骗局等,她想把自己一生际遇写出来的愿望就愈发压抑不住,可是身心已经无法完成这一心愿了,就萌发了找人代笔的想法。惠增荣最早想到的人是贾平凹先生,可是几经周折也没能达成心愿。2019年通过朋友的建议,她决定以自己口述、找人记录撰写的方式完成这本自传,于是找到了我。
在这两年间,我和惠增荣见面沟通了几十次,作了上百个小时的采访录音,虽然中间前后不一、自相矛盾、混乱不堪之处很多,但我还是逐渐理出来了一点脉络。2020年6月完成了第一稿,读过一遍之后我就不愿意再看第二遍,那只是将我听到的内容基本原封不动的陈述了出来,离奇又素然无味,混乱且垃圾满篇,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神经不正常的创作者,那的确是一个虐心的过程。
在我自己快要发疯的时候我丢掉了书稿,机缘巧合之下,我放空自己去参加了广州蓝态慈善公益基金会的一个传统文化学习。这可能是我离开学校这么多年后第一次静静地坐到了课堂里,以全勤的状态完成了学习,三个多月时间八次乘飞机南下广州、宁波、慈溪、苏州等地,回到西安后我才慢慢觉得自己找到了我想要的、也是适合惠增荣的那本自传。
惠增荣正式的文化程度是初中肄业,她对自己文学水平的认知是小学时语文成绩很好,作文有时会得满分,她之前给自己自传起的名字是《与命运抗争一生的杨大妈》。我觉得这个名字不好,虽然正义凛然,但是太以偏概全了。我觉得书名是引领一本书最重要的色彩与情绪,既要简单明了,又要内涵丰富、立体生动,我想到了自己撰写过程中的情绪起伏,最终选定了现在这个书名《虐生》。虐的本意是残暴狠毒或灾害,但是把它和生放到一起,马上就感觉有一个灾难重重、扭曲的生命与人生际遇呼之欲出。
人物传记撰稿,即要求尊重事实、不能胡编乱造,又要有故事情节,通过具体的事件展现出人物的性格或精神。惠增荣是个普通的小人物,她的一生遭遇的确有些离奇,但是写不好就会流于平淡,成了记流水账,所以我决定放弃一些次要的人和事,以时间为经、以主要人物关系为纬,所有的事件取舍皆以是否丰满了传主形象为标准,努力做到客观、细致、准确。
我也努力将传主惠增荣放到她所生活的大时代背景中,通过发生在她身上的一些事例,来从另一个角度窥视历史。比如我比较细腻的描写了西安解放前后发生在惠增荣身上的一些事,这固然是本书的情节需要,但也从另个方面反映了普通人在历史大变革期的生活状态,以及他们眼中的历史。包括她在文革的际遇,我虽未浓墨重彩的展开来写,但是几个简单的细节也许会让读者有不一样的感受。
我最早在为这本书选名时,曾想到过借用我尊重的作家张敏老师一部电视剧本的名字《错位》,因为第一阶段和惠增荣交流结束后,我的第一感觉就是她的一切都是拧巴的,她的婚姻、家庭,她和子女的关系,她与养母的关系,甚至她自己的出生,孩子的孕育、出生、成长,她退休后的老年生活等等等等,全都是拧巴的、是错位的,但是全书如果这么写下来,读到的人也许会和我自己第一个创作阶段一样,先把自己给逼疯了。还是本着全面、立体的原则,我大浪淘沙般的过滤传主的人生,在全书的布局中加入了一点亮色。全书八个章节,五个黑色,穿插了两个亮色篇章:“生命之光”、和“生活之美”,最后一章算是一个白色吧。
在个别篇章,读者也许会觉得情节有些混乱,甚或会有前后矛盾的地方,我想说的是这也是本传的一个特点吧,也可以说是我有意为之,原因有二。其一传主惠增荣现在的身体还勉强可以,但是她的记忆力和思维能力确是时好时坏的,在一些特殊的篇章里,这样的内容结构正是她个人状态的如实展现。其次我作为撰稿人,也想把笔者行文时的情绪状态完全打开在读者面前,以期在读者、撰稿人、和传主之间哪怕是某一刻能形成某种共鸣。
最后要说明的是,出于尊重传主本人意愿的原因,本书涉及到的人物,所有她的家人全部采用真名实姓,其它的人物均采用化名。对于书中涉及到的公众人物、媒体转述人物,除个别外,也均采用真名,所涉及事件的真实性与影响,均由传主一人承担,撰稿者仅是记录转述而已。至于惠增荣为什么后来成了杨惠增荣,请各位去书中找答案吧。
我一般写完的东西都会先请家人帮我把把关。这次妈妈看完了说:“这就像是两个人吵架一样,一方总是会揪住对方的短处和不足打击他。”我想这也就是我努力想让传主立体起来的原因。我为样书设计了一个封面,全黑的底色,大大的两个红色黑体字“虐生”置于上方,封面正中是一道蓝色的闪电,意寓撕裂的人生。儿子看了说:“你的主题是虐生,中间的闪电不是能量吗?”能量?这也许是歪打正着吧。
“孽在字典里有三个含义:邪恶;罪恶;不忠或不孝。债的意思简单了,就是欠别人的钱。我这里说的孽债可能包含了孽的全部含义,甚至也超过了债的本意。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些孽债在我的有生之年是绝对难以偿清的,甚至牵扯其中的许多人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我将它们写出来只是为了人世间少一些孽债,多一些真爱。”
这是我为《虐生》撰写的最后一段话,我还把它放到了书的封底上,除了我知道这是传主惠增荣的心里话外,这也是我想给自己和读者说的:于虐生处觅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