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峰 | 一地鸡毛

一地鸡毛

文|李峰

还没来得及好好品尝春韵，这个春天已经快过完了。万物正孕育力量和丰硕，一切变得春和景明了。不可否认，我对美好的事物有不可挽救的喜爱，比如花事，比如踏青，比如赏雪。在春天里也会做一个久远的梦，梦里有熟悉的锦瑟和愁肠百结的片段，它们支离破碎，偶尔又清晰迷离。

01

桌子上的台历刚刚翻到三月的时候，风还是凉的，万物依然缩在冬的棉大衣里，只有村子外面光秃秃的树倔强地站立着。我看见大地只有绿色和灰色两种颜色，一群穿着黑色大氅的老鸹“呀——呀”的叫个不停，从这棵树跳到那棵树，勤奋地和同伴争吵不休。

黄昏，雨也如约而至，淅淅沥沥不徐不疾。雨惊走了飞鸟，它一定是去巢里继续自己的春秋大梦了吧。雨淋湿了村子，淋湿了村子高低错落的房屋，和房屋上面的灰瓦，雨也淋湿了乡愁。村子的炊烟袅袅几许，像扯不断的愁绪。连接着雨幕中的轻雾，如梦似幻。大片大片的麦苗在雨中，更显得深绿发亮起来。它们平整而安静，像巨大的绿毯子。风一遍遍抚摸，就像变魔术一样，某一天的晨曦，麦苗的深绿在布谷鸟的啼叫声中变成了金黄色。我站在屋檐下面，与这个空旷的世界对视，静谧的村子睡着了。有时候太安静未必是好事，你会觉得压抑，心悸。你忍不住想弄出点动静来，还好，一只野鸡扑棱棱从麦地里飞了出来，着实吓了我一跳。

哥打来电话，说我嫂子不在了。她五年前得了可怕的烟雾病，历经四次大手术，把家花了一个一贫如洗，最后还是成了植物人，瘫痪在床一年。期间哥既要照顾孩子还要照顾病人，各种艰辛不足为外人道。我长叹一口气，这样的结局也许对谁都是一个解脱吧。如今新冠肺炎疫情稍有好转，村子的路有的地方也解封了，但有的地方还是戒备森严，让人有莫名的紧张感。村子高处的大喇叭不知疲倦地重复播报着“戴口罩，不扎堆，严防疫情死灰复燃...”。嫂子的葬礼简单而冷清，在这样的特殊时期，没有唢呐，没有鞭炮。戴着口罩的送葬队伍都是自己家里的至亲。村里人都是种菜的，疫情期间大路的一边专门留有一处卖菜的地方。卖菜收菜的人们都是严严实实地戴着口罩，他们只留两只眼睛，齐刷刷地看着送葬人群。这样的感觉好奇特，在他们眼里我们是奇特的，在我的眼里他们是奇特的。人们总是对没有见过的事情感到好奇。特殊时期特殊的人群，这样的画面辛辣刺激着我的大脑，我感觉有点恍惚有点不真实。

疫情期间，村里要求人们保持安全的公共社交距离，所以晌午的饭局都散得很开，人们简单地席地而坐，地上铺着报纸。大锅菜盛好装在一个大盆子里面，一地方放一盆。人们边吃边谈论着疫情。庆幸着谁谁家的菜卖得早，卖了个好价钱，又为谁谁家的菜现在还在地里没有卖掉，不知道要不要旋地里而唏嘘不止。人们说活这么大岁数，真的没有见过今年这样的境遇。但他们更多的都在规劝我哥，人死不能复生，这样结局也是对大家的解脱。把一双儿女养大成人，成家立业了，生活就会好起来的。哥听着，不断地点头。他无限感慨着说，要是没有这个疫情，她还能再多活些时日。大伙劝道，你已经仁至义尽了，小家小户的，真的是折腾不起了，以后的日子还长呢。我看见哥的眼睛里面闪着光，这也许是对以后日子的憧憬吧。嫂子的坟墓在父亲母亲坟墓的旁边，他们如今都长眠于此，长眠在故乡的怀抱里了。葬礼迅速而沉寂，没有拦棺没有哭灵没有唱大戏没有鞭炮没有祭品，所有的一切都省下了。也许冥冥之中是嫂子可怜我哥吧，在这样的一个特殊时期走了，了无牵挂，不愿给家人留负担。我给父亲的坟前也烧一把纸钱，看见坟前插的一株柳枝竟然成活了。嫩绿的枝条纤细柔软，迎风舞动着腰身，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这也许是一个好的兆头，代表一种希望和力量。哥说，柳树活了，这是好的现象，日子也会好起来的。

02

今年是倒春寒，春天迟迟没有往常活泛的样子，到处冷冷清清的。生活好像也变成了“倒春寒”，人们都居家隔离，关门闭户的。大家都在紧闭着门里过自己的小日子，熬着，盼着。我何尝不是呢？我在村子外面打理着一个鸡场，占地十几亩地，鸡场里面种着各种树木，有女贞树，石楠树还有梨树桃树。每年的三月桃花开的时候，粉红的花朵嫩绿的叶子，馥郁的香味迷人而危险。梨树和石楠树开着洁白的花，大片大片的层层叠叠，远远看去像三月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今年的气候有点反常，桃花迟迟没有开。只有花骨朵点缀枝头，它们一个个好像在孕育力量。等到暖阳照耀，一定就会怒放。等待，也许只有等待才是我该做的事情。就好像现在的我，像一只溺水的鱼，所有的挣扎，呼救都是徒劳。焦灼的情绪也许由来已久，从去年一月十一号关闭活禽交易市场那天就开始了。作为一个养殖人，我清楚的知道关闭活禽对我们的影响有多大。17年禽流感疫情的影响，我至今依然心有余悸，现在又遇到了新冠疫情，养殖业又莫名其妙的背锅受牵连。疫情汹涌澎湃，让人措手不及。国家提倡人们待在家里，哪里也不去，我却呆不住。每天忙完事，我就像一个幽灵一样在鸡场溜达。我有一万多只鸡，每天它们都张着嘴等着我给喂食吃。我每天都在想着如何拉玉米，拉饲料。村里的出口都堵着土或者砖渣，我骑着电车去找唯一可以通过的路，联系饲料厂。工人有的还不愿意装卸，毕竟这样的特殊时期，人人自危，比起钞票健康来的更重要些。我好说歹说从饲料厂拉回来了玉米，过村子的时候还要村里开证明，量体温。看网上说很多养殖户因为拉不来饲料，都在坑埋小鸡崽。想想真够悲催的了。我甚至不敢去鸡舍，去走一趟，这些鸡就像一群饿狼一样围着我打转，发出“咯咯咯”的声音。啄我的脚，啄我的裤脚，往我身上乱飞。我知道它们是饿坏了，我已经把它们的喂食量减掉了三分之一。没办法，总不能把它们饿死吧。有时候想想人也蛮残忍的，也许冥冥之中人类犯下的错，要人类慢慢偿还吧。

活禽市场关闭，没有人来买鸡，我知道不能坐以待毙了。媳妇说咱们把它杀了，褪净毛，看看能不能卖出去。试试看吧，先发发朋友圈，群发一下各种群，我拍照片，选小视频，把鸡场的场景制成小视频发出去。这样大家才知道，这是放心的鸡，散养的肉质鲜美的鸡。很感慨现在信息技术的强大，不断有接到订单。因为疫情的缘故，人们都裹足出不来门了。去超市还要排队，量体温。孕育而生了一种送货上门的销售模式，而这个送货上门的好处就是大家减少外出，下单送能到。物有所需，精准消费，放心消费。

每天四五点钟，媳妇杀鸡，我褪毛。两个人配合默契，收拾好鸡，装袋称重，然后一份份填上地址电话，媳妇骑上电车，就这样开始了挨家挨户送货上门的工作。听她说，每过一个卡点都要登记量体温，填信息，要证明。这简直就像抗战时期过敌人的封锁线，去给解放区送物资。去各个社区，隔着大门，隔着封锁的铁皮墙，一手交货一边手机扫码支付，大家都拒绝纸币。她说这些的时候都笑了起来，好像这是一件很开心很有趣的事情，我说，交通员同志，你的事业是艰巨而光荣的，要注意安全，注意戴口罩哦。媳妇风雨无阻的去送鸡，我在鸡场卖鸡。危机危机，我们生生的把“危”变成了“机”，把“鸡”变成了“人民币”。

一路走来，感慨万千，传统的消费模式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不能固守原来的销售模式，利用互联网，利用网络，慢慢走出来了困境。

3

和我们一起早起的还有家里的高三毕业生，儿子今年高三了，马上就要参加高考。今年又遇上了这样的特殊时期，上网课成了他每天生活的全部。早上四五点钟的时候，伴随着杀鸡时候鸡发出的惨叫声，儿子戴上耳机开始了他的网课，读课文，背单词。我们小心翼翼，尽量不弄出大的声响，担心打扰电脑前的学生。我们总是在他面前谈论轻松的话题，谈一些时政新闻，聊一些疫情期间的趣事。不敢在他面前表现焦虑，不安和忐忑。连老师都说高考不再延期，想到他起伏不定的成绩，我一下子觉得什么都不好了。网课每天都在上，他也每天都早起晚睡。每天都盯着电脑，看着直播课程。妻子变着花样的给他做好吃的，一家子小心翼翼地谈话，如履薄冰地熬着，盼着。中年的我们，经历了风波，磨砺。知道了生活的不易，所以给他给予了太大的希望。我能隐约感觉到他的压力，面对糟糕的成绩，他有时候说自己感觉已经尽力了，成绩不知道为啥就是上不去。我们很少谈心了，因为一谈学习他会觉得烦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青春期的叛逆还是我们没有共同话题。

这种隔阂让我想起了父亲，也许我从心底深处是怨恨父亲的吧。高中毕业我就去了他所在的国营单位上班了，过早的参加工作，没有激情的三班倒。这是和我的理想生活是格格不入的，我的理想是考一个理想大学，然后去挑战一些有激情的工作，或者当一个技术员一个工程师。也许在他眼里，安排好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别的人还要眼气嫉妒吧。我曾经固执地认为，正是因为他的短视和武断，才有了我今天不咸不淡的人生。所以我总是想逃离，总想离他远远的。后来我去了南方沿海的城市，去了满街桂花飘香的桂林，去了被称为海上花园的鼓浪屿。在陌生的地方，我依然适应的很好，也许我骨子里面也有叛逆的因子。电话中他总是让我吃饱穿暖点，我总是潦草应付。我们好像从来没有一次深入的谈心。他也许从来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我也搞不懂他的固执的思路。父亲后来一直跟着哥一起住，多少次他变着花样的想让我接他过来一起住，我总是一次次拒绝。如果不是父亲的突然离世，我都觉察不到自己的冷漠，自私。可是，一个人的时候我会想起来了小时候的场景，想起父亲接我放学，下大雨了，他让我躲在他衣服后面，他蹬着自行车吃力在雨中前行。想起了我在南方城市熬不下去了，他打电话说没事，回来吧，家里一切都好，没有过不去的坎。想起了他和我面对面说话时候，唯唯诺诺的眼神......忽然觉得我是那么的弊鲁，我怎么能认为父亲有那么不好？他是爱我的，就像我从心底也是爱他的。我固执地隔离彼此，用歇斯底里宣泄自己的不满。我总是在失去他之后才后悔了，我想他当初也许不知道用什么方式爱我，而我却那样不领情。我现在才自知，才知道他的好，可是却有什么用呢？

高三的儿子多么像当初的自己，我每次问他成绩为什么又倒退了的时候，他总是不理会我，或者看着茶几上的一盆富贵竹发呆。富贵竹叶子有点发黄，秀雅的植株亭亭玉立。像富贵竹一样挺拔的儿子个头快超过我了，站在我面前，嘴角一圈稀疏的胡须，几颗青春痘，无不彰显青春和不羁。他默默咬着嘴唇不看我。他会不会某一天也固执地不理我，然后跑到天涯海角去？我有点惊惶失措，掩饰着去给富贵竹浇水来打破这尴尬。我不知道如何和他交流，如何让他知道现在的时机对他的重要性。我不想让他重复我的生活轨迹，希望他以后的人生轻松惬意，有闲有钱，而不像我的人生，一团糟糕，一地鸡毛。我知道不能给他太大的压力了，人生的路还是让他自己去走，只要努力了，结局如何都无怨无悔。

现在的人们很多都在负重前行，生活不可能一帆风顺，总会遇见风雨，总会有一堆堆坎坷。疫情蔓延席卷而来，各行各业凋敝，国家如此，每个家庭亦是如此，都深受影响。但我坚信四季必然有它固有的风情，春季再寒冷毕竟离冬季越来越远了，万物必定复苏，花开就会富贵。而生活也终将恢复它的轨迹，疫情终将过去，希望会在彼岸。

院子里的月季开得更艳丽了，桃花谢了春红，树上满满地挂上了小桃子。葡萄伸展着嫩绿，缠缠绕绕在时间的光柱上，叶子越发绿得可爱。大地正蕴涵能量，正在发芽，生长。听说儿子的高考也延期举行了，我知道，春尽了，繁盛的夏天生机勃勃地走来了。

-End--

图|网络

作者简介：李峰，网名村长，深居简出，爱好文学，愿用一支拙笔，记录下生活的平淡和传奇。对文学的态度是，执若从前，爱如当年。

作者往期作品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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