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乡村五月
乡村五月
江之北，淮之南，有鸟焉，玄黑，尾如燕，似乌鸦而小，叫声清脆而婉转。夏日乡村，曙光初现，此鸟爱在林木枝叶间架架格格，叫个不停。二哥告诉我，这鸟名叫“喳曙郎”，爱占喜鹊的窝巢，爱在清晨鸣叫“大鬼丫头白屁股”。鬼丫头是江淮乡间对姑娘的蔑称。二哥坏坏地笑。
忆想这绵蛮的鸟音，我自然地想到童年，还有那五月农忙。
乡村的五月，麦野渐黄。桑榆桃李茂盛的枝叶把村舍遮掩在浓荫之下。杏李的果子还是青涩，紫红的桑葚已落了一地。乡妇听到布谷鸟在远处一声一声悠扬地啼叫时，便会把去年收藏在屋檐架下的镰刀拿出来，在青砖上细心地磨。男人忙着修整场圃，收拾犁耙。
五月，是一年中最苦的农忙季。种田人抢晴天，抢时节，没日没夜地忙，恨不得每天能有二十四个时辰才好。其间辛苦劳累，非亲历者难知。
白居易《观刈麦》诗中曾描写过乡间农忙的情景: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垅黄。
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
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
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
童年的记忆里，到农忙时节，还是天光微明，在酣梦中被母亲吆喝醒来，糅着眼屎，听到的总是屋后林木间喳曙郎“大鬼丫头白屁股”不停的呜叫，叫声清脆。恼死人。
不等我们起床，母亲匆匆忙忙去了田地。我和哥哥煮早饭，喂猪，放牛，扫地，收拾锅灶。也帮忙做些轻巧农活。
父母每天在田里要忙十好几个小时，早晚都很少覩面，只在中午回来吃饭，方可坐下稍作喘息。
这时才能看到他们劳累的样子:父亲的肩头结了一层硬硬的痂，又被扁担磨破了皮，已经红肿，可田地里还有大片的麦把没挑回来。我不敢摸那伤口，怕父亲疼，父亲说:三天肩膀七天腿，熬过去就没事了。母亲晒黑了的手臂让麦芒刺得都是红疹，汗水淋下，又疼又痒；衣服被汗水浸湿，结了盐霜，又沾落麦秸的黑霉灰，一道道，一圈圈，象是地图。收割完小麦，到插秧时节，父亲有时整夜不回，要给田里灌水。母亲则因整天弓腰插秧，脸都浮肿了，双手也泡白了，腰疼得直不起身，衣服上沾满泥浆。我会在他们坐下喝粥的片刻，拿巴蕉扇给他们扇风，帮他们消暑。父母疲惫的脸上就会露出欣慰的笑容。
有时，我也去田地里送茶水。
田野之上，是一片火热的忙碌景象:
远处，几个挑着沉重麦把担的男人，高歌着号子，一唱一和。蓝天白云之下，嘹亮而悠远，如天际籁音。
收完麦子的田块已灌满了水。犁田的老农跟在水牛后边扶着犁梢，慢慢悠悠，不时扬起牛鞭，吆喝一声。那些藏在土穴里的蝼蛄虫蚁，浮在水面的麦茬上抱团挣扎，引来一群白色的长腿鸥鹭，围着老牛盘旋起落，享受丰盛大餐。
耙整过的水田，平白如镜，倒映了天光云影和绿树。
水田中间几个女人弓背蹶臀在插秧。
插秧的时候，邻里的女人相互换工。女人们在一起干活，张家长李家短有说不完的话。也或嘻笑斗嘴；也或唱上一首秧歌，像噪聒的喳曙郎，全无疲劳。
偶有一个壮实汉子挑着沉重麦把担子从田头走过，这群女人定会招惹他，耶揄取笑一番。汉子也会歇下担子，和她们斗嘴，言来语去，不过两三回合，汉子挑起麦把担子，逃一样走了。水田中间，溅起女人们一片胜利的笑声。
遇到大的田块，女人插完一趟秧要几个小时，尿急了也只能憋着，等一趟秧到了头，才小跑着，到草木深丛里解手。一只喳曙郎躲在枝叶高处，不停地叫“大鬼丫头白屁股”，“大鬼丫头白屁股。”
隔水传声，田野上，人人听见。
呵呵。
后来，读到王维的“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的诗句。回想起这一派乡村农忙的景象，真如一幅色彩葱翠的水彩画，深深地刻印在我心底。
童年时的五月乡村，有着一种田园牧歌式原始的美。
人们劳累，欢快。
几十年间，社会在飞快地发展，进步。农民已实现机械化收种，智能化离农业也越来越近，农村早也是一片新气象了。农民已过上了和城里人一样的生活。
我那一生劳苦的父母已长眠于这片故土。小时候和父母一起度过的劳累日子，成为了我人生里珍贵的回忆。
现在偶尔回到老家，看到塘埂的那排杨树下，父母的坟上长满青草，孤零零地守望着这一片青碧的田野。
也听不到喳曙郎清脆婉转的鸣叫。
清风徐徐，秧苗油然而兴。五月的乡村原野，悠远，宁静。依旧苍翠如画。但没有了童年记忆里那火热的农忙景象。
唉！远去的年代，旧时的乡村图景，这一种生命中原本的醇味回想起来感慨良多……
我从网上查了一下，喳曙郎应叫乌臼鸟、黎鸡、鸦舅、榨油郎等。
南北朝时一首古歌《读曲歌》曾写过这种鸟:打杀长呜鸡，弹去乌臼鸟。愿得连眠不复曙，一年都一晓。
一千多年前也啼叫“大鬼丫头白屁股”么？这个喳曙郎，自古就讨人嫌唉。
插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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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姜金岭，1965年生，安徽省天长市人。从事园林绿化工程，园艺中级工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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