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动人的中国史》之第四十一章:宋朝开基和中国的衰弱
宋朝于纷杂混乱的五代之后,居然建起一个大统一的皇朝来,照例应该是很有希望的时代到了。然而宋太祖赵匡胤得做天子,却是一幕将错就错的喜剧,后来他全凭了这一股虚劲,制定他一朝的法度;因此将中国推入了衰弱的舛运,种下了四百年外族侵迫的祸根。
中国的历朝开国的始祖,不是前朝割据称强的诸侯或是军阀,便是横行草泽崛然而起的英雄和豪杰。他们或者用兵力攻灭前朝,自为天子;或者乘机会搅夺政权,胁迫禅位。
三代和秦,都与前朝并立数百年数十年,这且不论。秦以后如汉、唐的兴起,都是当大乱之后,力征经营,剪灭并起的群雄,真当得起创业艰难。
其次如曹操、刘裕等,他们确是立过很大的功劳,为人民仰望的中心。再其次,如萧道成、萧衍等,也在前朝执掌大权,处心积虑的谋干了好多年,方始达到目的。一举而得天下的,唯有赵宋。赵匡胤不过区区一个殿前都检点罢了,从来没有立过赫赫的功业,也从来没有起过非常的野心,只是将士们拥他出来,在当时不过将士们暂时利用一下的工作罢了。赵匡胤在将士们都没有料想到就此弄假成真,居然建立一个大统一的皇朝来,的岂不是一幕滑稽的喜剧!
公元959年,汴京传言北汉已与契丹合兵来攻。明年正月,后周恭帝便合殿前都检点赵匡胤出兵抵御。其时恭帝年幼,能力薄弱,一般贪利慕势的武人,乃节外生心,实谋异动。赵匡胤奉命出兵的时候,汴京又传言诸将士将拥立都检点为天子。赵匡胤驻兵陈桥驿的一天,他的部下军校苗训,自称懂得天文,说什么眼见太阳之下另有一个太阳,指示给赵匡胤的观信官吏楚昭辅道:“这只怕是天命吧!”晚上,诸将士便相聚密议道:“主上年幼庸弱,我辈出了死力破敌,有谁知道,不如先拥立都检点为天子,然后出征,也不迟。”都押牙李处耘把这些经过情形,报告赵匡胤的兄弟赵匡义和赵普,立即召集兵士准备天明时发动。一面派人飞骑通知在汴京的殿前都指挥使石守信,都虞侯王审琦。这两人都是赵匡胤的心腹,教他们相继行事。
大清早上,赵匡义和赵普率领兵士拥至赵匡胤的寝帐实行拥立的把戏,其时赵匡胤正是昨夜酒醉,未醒,徐徐的欠身而起;将士们都已拔刀正手,在帐前呼道:“我们想成大事,只少一个首领,愿推太尉做皇帝。”赵匡胤正想问话,已被大众扶下来,迎至大帐,给他披上黄袍,纷纷在周围跪下便拜,口称万岁。拜毕便又扶他上马,簇拥着向汴京进发。
黄袍加身
赵匡胤见此形势,也觉得无可奈何,但心中不免有几分惧怕,日后不要也如此的受他们兵制。乃向将士们道:“你们贪图富贵,却来推我做天子,我对你们也有一个条件,务必听从我的命令,否则我不愿当你们的首领。”大众答应道:“那自然一定服从命令的。”于是赵匡胤发下命令数道,教大众务必严守秩序,然后整队前进。
赵匡胤带兵入汴京时,恭帝早朝还没有散。朝中接到报告,都很惊骇,宰相范质等,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应付的办法。侍卫亲军副都指挥使韩通,要想设法抵御被人刺杀。赵匡胤进了明德门,便指挥军队各自归营,自己也退居公署。将士们把范质等一班文官找到了,同至赵匡胤处。赵匡胤见范质等流泪说道:“我受工宗的恩德不浅,现今被各军压迫,竟然到如此地步,心上好不惭愧,你看应该怎样?”范质等未及回言,将士们又拔剑在手,汹汹的嚷道:“我们需要有个贤明的首领,今天务必请太尉即天子位!”范质见势不佳,只得和同来的文官一齐跪下,请赵匡胤至崇元殿行禅礼。临时召集百官,勉强凑合成班。仓促之间,也来不及准备好恭帝的禅位诏书,却是翰林承旨陶榖早已拟成一篇,藏在袖中,大众便取来应用。
宋太祖赵匡胤
赵匡胤照便选拜受诏书,随即升殿登天子宝座,受百官朝贺。顷刻之间,后周的殿前都检点,俨然新朝的开国皇帝了。赵匡胤乃建国号曰宋。是为宋太祖。后周恭帝乃为郑王。而那时,又传言北汉和契丹业已退兵,遂停止出征,就便是陈桥兵变的一段故事。
将士拥立天子,这风气也可算由来已久,唐朝各藩镇的拥立主帅,就是这把戏的原型。后周太祖和后周世宗都是从这把戏里产生的。将士所以拥立天子的道理,已被宋太祖“贪图富贵”一语说破。天子而由将士拥立,那么这些将士的声势,便十分可畏了。常言道:“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天了稍有不如将士之意,将士便可以别行拥立别人为天子,以达其升官发财之目的。宋太祖被拥立时有所恐惧的,便是这一层,而他即提出服众命令的要求,这不能不说是他的聪明办法。恰是机缘凑巧,割据各国的势力都已衰退,宋太祖承受了后周世宗的基业和声威,居然打在了统一的局面。事势已变,将士拥立的风气已有不能再延的形势。又兼继承宋太祖为皇帝的宋太宗,便是那主持陈桥兵变这把戏的赵匡义,弟拥兄立,兄终弟及,很自然的把拥立之局结束了。
结束唐末与五代拥立主将为天子的局面,其主要力量还是宋太祖苦心孤诣所定的法度。他被拥立时,即提出服从命令的要求,可见他对于这种军阀内溃之祸,深有戒心。所以他即得天下之后,便首先着手铲除祸根,削弱诸将的势力。共削弱诸将势力的设施,重要的有下列各端:
一、凡节度使病故出缺的,或升官或辞职的,渐渐任用文官继任。
二、各州设立通判,统治州中一切军民大事,与中央政府直接,以分节度使的权势。
三、节度使只许统治其驻在的一郡,其余向来兼辖的各郡,都改上中央政府直属,以缩减节度使的统治区域。
四、唐以来的节度使,对于地方财政,一手把持。一切赋税收入,由其任意开支。余款都用“留使”、“留州”的名目开销净尽,只把一小部分“上供”国家。这还是表面上报从中央的;至于中央断绝关系的,当然一个大子儿也不给的了。既把财政权握在手中,就可以有钱养兵违抗中央而不必顾忌什么了。宋太祖有监于此,便于各路设置转运,使组织地方财政收支机关。凡各路的财赋,除本地实际的开支之外,如数解送京师。无论节度使、防御使、团练、观察等使和剌史,都不准干预钱毂的事。于是全国财政,统属于中央政府了。
五、把各地精壮的兵丁,都抽调到京师,编为“禁军”,其余留在本州的叫做“厢军”。厢军大都是老弱残兵,平时也不注意教练,任他腐败。各处需要用兵防守的,再派中央的禁军出去,一年一换,叫做“番戌”。
同时并演的所谓“杯酒释兵权”的把戏,使功臣都把兵权交出。于是中央集权的形势就很稳固,唐朝末年以来的藩镇流毒,完全肃清了。
杯酒释兵权的把戏,凡演二次;其一在公元961年,石守信、王审琦都是宋太祖很亲密的旧人,因有功,统带禁卫兵。赵普屡次让宋太祖设法解除他们的兵权。宋太祖道:“他们必不背叛我的,你怎么这样的忧虑他们?”赵普道:“臣亦不忧虑他们会背叛皇上。但是我仔细考察他们,都没有很好的统御才,诚恐不能节制他们的部下,万一他们的部下有什么野心,构成祸乱,那末他们也许不由自主了!”
宋太祖恍然大悟。一天,宋太祖于晚朝之后,与石守信等饮酒,半醉时,宋太祖使侍从的人退去,对石守信等说道:“我没有诸位,当然不会到今日的地步,但是做天子实在太艰难,不及做节度使的安乐。我一向没有安心过,差不多睡眠也不得安稳呢!”石守信等追问其所以然,宋太祖道:“此中的道理很简明,就是这天子之位,哪一个不想来坐?”石守信等都很惊异的问道:“皇上何了此言?现今天命已定,谁敢再有野心!”宋太祖道:“你们固然没有野心,只是你们的部下,难保不想升官发财。一旦你们的部下,强把黄袍披到你们的身上来时,你们想要不干也不成了!”
石守信等流泪道:“我们却没有想到这一层,但请皇上批示一条生路!”宋太祖从容不迫的说道:“人生一世,要求富与贵的原因,不过想多积金钱,使自己既可充分享受,子孙也不致穷困罢了!你们何不把兵权解除了,做个清闲的大官;置些上好的田产,为子孙立好永久不动的基业;自己也养些歌儿舞女,饮酒取乐,享几年清福。我和你们都结了姻亲,彼此毫无猜疑,永久相安,这办法不是很妥善吗?”
石守信等都很感激的应允道:“这办法很妥善。这是皇上格外的爱惜我们~”到明天,都托病请解除兵权,宋太祖一律批准,都有很优的封爵和赏赐给他们。其二,在公元969年,宋太祖因凤翔节度使王彦超,与安远节度使武行德;护国节度使郭从义,定国节度使白重赞,保大节度使杨廷璋等来朝,在后苑欢宴。也是当半醉时从容不迫的对他们说道:“你们都是于国家有大功劳的旧人,在外面辛苦得很久了,你们当这样繁重的责任,我终觉得这不是优待你们的办法。”王彦超理会得太祖的用意,即便答道:“臣本没有什么大功绩,冒滥荣宠很久了,如今很愿意就此告退,回去享几年清福。”武行德连亦都愿告退。明天,一律辞去节度使职。
藩镇的流毒中国,业已二百年,设法肃清,本是应有的事。然而宋太祖的集权中央,削弱藩镇,其最终目的,仅仅为着一姓的基业保持安稳。所以到后来便矫枉过正,竟然是设法使全国人民都弱,只有君主一人独强了。他把国中彪悍而失业的人民都收容做兵,荒年时招集饥民来扩充兵额。这实在使全国除皇帝的侍卫之外,不留一个强有力者的办法。他又设法使当兵的社会地位比一般人民都低下,造成“好男不当兵”的一种观念,使得民间的风气,软弱而不勇敢得达于极点。那些集中京师的禁军,也因战乱终止,不注意训练,渐渐的腐败。于是国家受了外族侵略也无法抵抗,以致受尽侮辱而不以为可耻!这又是皇帝专制的政治制度的罪过,为了一姓的安富尊荣,竟把一国一民族的命运供其牺牲了!
宋太宗
这种政策的不良影响不但使得国家兵力衰弱,并使财政紊乱,连带的弄得政治上发生朋党的倾轧,以致动摇国本。
把厢军中的精壮分子升为禁军,和荒年招饥民为兵的两种办法,都足以使兵额无限制的增高。宋朝的兵,开国时不过二十万,太祖末年增至三十七万八千,太宗时增至六十六万六千,真宗时增至九十一万二千,仁宗时增至一百二十五万九千,英宗、神宗时的兵额与仁宗时相差不多。兵额既是增高,军费亦必加多。而且兵额虽多,兵力却是不强,对外战争,往往失败,因此又加多种种费用。军费与种种费用的加多,便使宋朝财政紊乱得不可收拾了。
太祖时的岁出岁入,无从参考。太宗末年的岁入二千二百二十四万五千八百,据说当时尚有盈余。至真宗末年,约相距二十年,总岁入为一万五千零八十五万另一百钱,总岁出一万二千零三十四万三千一百钱,再加非常出一千一百五十二万一千二百钱。看那岁入的增多,不上二十年,便相差将近十倍,这岂是富力的特进,不外乎苛捐杂税的成绩,那么当时民生的艰难,也就可想而知。英宗以后,每年入不敷出之数,总在二十万以上,财政当然更紊乱了。
宋朝的财权、军权很是集中。当时的政府中参与政事的职位,不过二、三宰相和少数的御史大夫。一国之大,人才之多,而仅有这样极小、极狭的位置和出路,可以有成就功名事业的希望;因此而互相争竟,这也是必然的趋势。所以宋朝一代的政治历史,差不多完全是争夺政权的历史。不肖的固因私利而与人争竟争,竟到剧烈的时候,就难保不是意气用事,未必都能用正当的手段了。
兵力的衰弱,财政的紊乱,和朋党的倾轧,这三种现象只要有了一端,国家便十分危险。宋朝竟三种俱全,给他在疲惫残破的状态之下,勉强维持到三百余年之久,这要算是侥幸万全了。
宋太祖“敬受母教”